第71章 陶馆
春四月,细雨纷纷,被蓦然来的雨水砸了满脸的宫人们俱用宽大的袖摆遮在头顶,加快脚步往最近的一处宫殿躲雨。
一个身穿白色棉布衣裳的姑娘停在了一扇看起来就有些年头的门前,上面的漆已经落得七七八八,铜扣也被磨得油光瓦亮,一点都不像这繁盛的皇宫里该有的东西。
裙摆沾了水渍,就连袖边处磨得有些毛糙的深蓝色布料似乎都有些濡湿了。
小宫女面貌生得不怎么好,但却有着一身细腻似白玉的皮肤,脸侧散落着一些小雀斑,眼眸圆润,此时嘟着嘴不知在念叨什么,更像是只雨天里走丢的猫儿。
她整了整衣裳,便带着些担忧的看向了天空,阴沉沉的,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多久才能停。
然而她最多只能再在这里停上一刻钟,就必须赶回去向管事嬷嬷复命,不然好不容易熬出点盼头的日子又要跌进以前那种看不到希望的泥沼里了。
雨声沙沙,红墙绿瓦在雨幕中模糊,就连一向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的小宫女都觉得这时的皇宫有一种洗去平日的喧嚣的平和美感。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想法的好笑,她摇了摇头,继而将半湿的袖子挡在头上,冲进了雨幕之中。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而与此同时,一点微芒躲在云雾之下,随着翻滚的云层起起伏伏,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春雨来得快,去的也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便云销雨霁,厚重的云层散开,缕缕阳光穿过,洒落在各地。
微芒顺着阳光落到了一处迟迟未开雪白的花苞上,刚附上去片刻,那花苞便像是被什么催动一般,霎时开放。
它并非是最顶端的,也并非在什么特殊的位置,然而这么蓦然开放,竟散发出猛烈的甜香,将空旷的庭院都溢满了这股子芳香。
其余的花苞均早早开放,更有好些在刚才那场雨里被打得七零八落,躺在泥水里,雪白的花瓣都蔫了几分。
一场雨过去,满树杏花尽皆开放,风吹雨打折了好些原本开得正好的花,剩下的杏花均是微含雨露,在枝头娇弱地开放。独那一朵开得绚烂,几乎要将满园春色都夺了去。
然而如此美丽的景象,却并无人欣赏。
杏花抖了抖花瓣,满院的异香瞬间消散,只留一缕清香,引人遐思。
“都是你不中用,你要是能比得上太子殿下,我怎么会被赶到这里来!”
“你怎么这么废物!”
“滚出去跪着,我不让你起来就不能起来,好好学学规矩!”
一叠声的怒骂吸引了微芒的注意,还没来得及用点什么手段偷瞧一下,就见得不远处那破旧的门扉被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一只短手短脚的雪白团子,包子般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上面无表情,明明挨了训斥,却一点寻常孩童的委屈都未见到。
团子腿短,走路自然也不快,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裳,领口开得很大,袖子也长了一大截,一看就是七八岁孩童的衣裳。此时套在一个三岁团子身上,不止滑稽可笑,也压根儿起不了什么用处。走两步冷风就往里灌,原本就冷白的皮肤更是泛着一种极为不健康的青白。
然而那孩子依旧一声不吭,慢悠悠地往庭院中的那棵杏树下走。
身后一根如成年人手臂粗的藤条丢了出来,砸在还童背上,终于令他闷哼了一声,黑曜石般的眼眸里难以自禁地泛起一点泪光,却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磨磨唧唧地做什么,还不快点跪下。”门扉敞开,正好能瞧见里面穿着宝蓝色的掐丝宫装、头戴八宝琉璃簪的女人,她生就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眼尾上挑,自有一股子媚色,唇色却极为浅淡,隐约能瞧见润湿的口脂。
此时她柳眉倒竖,口中却是一点儿都不客气,简直将那三岁孩童当做仇人一般对待。
“天天跑到那杏树下面去,是不是偷悄悄背着我摘杏子吃?”
她自说自话,却一下子勃然大怒,三两下冲出房门,稍稍弯了腰身,藤条便被递到了她的手边。
小孩子手不大,只能双手举着藤条,站在原地,用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望着这个过分美丽的女人。
他这番做派,倒让女人有些迟疑地将藤条拿了过来,却没有直接抽下去,反倒眼神纠结地看着他,保养得宜的指甲在藤条上划了一道又一道。
见藤条被接过,那孩童便又走了几步,径直到了一树杏花之下,对着那美貌女人,跪了下去。
尽管做着这样的举动,他却依旧没什么变化,白皙的面容被风吹得有些泛青,鸦黑的睫羽如蝴蝶的翅膀一般翕动,唇色浓重,像是年画里抱着鲤鱼的胖娃娃一般。
见男孩乖顺地跪在那里,女人似乎又有些于心不忍,向前走了几步想将他扶起来,却又在伸手的一瞬间拂袖离去,真真是喜怒无常。
这并没有引起男孩的什么反应,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
这一跪,便到了暮色四合、天色昏沉的傍晚,男孩惨白着嘴唇,却依旧挺直脊背跪在原地。
在这半天的功夫里,刚刚落在杏花上的微芒已经与这棵有些年份的杏树融合得差不多了,然而毕竟也是棵树,一时之间无法跑多远,只能瞧着这小孩子。
一阵风拂过,吹得满树杏花微颤,先前的雨水簌簌落下,很快便打湿了男孩肩胛处的布料,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轻薄的浅粉色披帛自面前缓缓落下,男孩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然后抬起头来,便见得了此生最美的风景。
只见满树雪白的杏花之间,乌黑的枝桠处坐着一个身着白裙粉衣的姑娘,生得一张鹅蛋脸,杏眸红唇,正晃悠着双腿望着渐渐升起来的明月。右手拿着一个油纸包,左手捏着一块茶褐色的点心,一口一口吃得很是畅快。
“你是?”下意识地忽略自己腹中的饥饿感,在树下跪着的孩子仰着头,月光落在那白皙柔软的面容之上,好似天上的仙童一般。
那姑娘闻言,先是将院子里的其他地方看了一遍,没发现有别人,然后有些懵地眨了眨眼,三两下将口中的糕点吞了下去,低头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眸,将信将疑地指着自己,“你在和我说话?”
虽然不知道这个姑娘是怎么爬到皇宫里犄角旮旯的一棵老杏树上的,但姑娘不说,他自己也不会问。
看着树下的孩童点了点头,姑娘十分激动,竟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就在他以为这人疯了八成要摔断腿的时候,她却稳稳当当地在地上站定,甚至将那油纸包塞进他的手里,杏眸里饱含热泪,扯着他的手。
“天啊,都好久没有人和我说话了。这糕点你拿去吃,不够我还能再去偷,不,是拿,拿一点过来。”
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小男孩抿抿嘴,却没有说话。好在那姑娘十分识相,很快松开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他的确是饿了,原本早膳就没吃,晌午的饭还没来得及吃就被母亲赶了出来,跪了一下午其实已经头晕眼花。碍于母亲一向的教导,才强撑着没倒下去。
油纸包里还有三四块茶褐色的点心,闻起来清香扑鼻,却不是母亲描述的那种甜腻到令人反感的糕点。
小孩子和仓鼠似的一点一点吃着,姑娘也颇为好心情地靠着树看着他。
作为一个为了报恩而追着恩公到了凡间的小妖精,花微杏从不害人,也没那本事。原也是化形没多久,结果第一次使法术便出了岔子,落在这颗老杏树上十五年都不能动弹。
前十年不能言语不能化形,纯粹是梦回当年初生神智的时候,后五年虽说能化形了,但是法术时灵时不灵,化形了也走不出这个破地方,只能天天守着一棵树,想吃东西就用半吊子的法术从御膳房偷点凑合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