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错过的风景
翌日下了细雨,雨珠子斜串成线,将殿宇的琉璃瓦冲刷的油亮,飞衔角檐下的斗兽在这层雨幕之下衍出了幼态,一尊一尊的,乖巧的竖卧着。许连琅醒过来的时候,时辰已然不早,她恼火自己贪睡,险些要把正事忘记。
还好不太晚,今日要去镇国公府,她总是要好好收拾一通,对于窦西回……许连琅总是说不出自己的情意,她想,大抵这世上的大部分女子都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即使如此,又该从何处去谈及爱与不爱呢。
都是过成了亲情罢了,她与窦西回便该是如此,却也不知都这么久了,为何他这未婚夫迟迟不现身。
她心中惶然,怕与路介明再这么持续的朝夕相处下去,真的罔顾了她与窦西回的婚约。
她回应不了窦西回的感情,但也绝不能违背了这场夫妻缘分。
太阳未出,殿内也阴沉沉的,她随意踢踏着鞋袜矮身习惯性的扒窗向外望去。
乾清宫东面那扇珠窗正对着一处浅塘,初春之际,草丛都还没不过鞋面,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但那视线的拐角处,只消她稍微蹲下一点身子就可以看到那西侧殿前摆弄蹴鞠的孩子。
还很小呢,走路都不甚稳当,就已经尝试着抬脚去踢。
他身边的宫人举着伞搀扶着,看他小短腿笨拙的倒腾着半天,咿咿呀呀的要追球。
宫人无奈,将踢到远处的蹴鞠捡回,再踢远,再捡回,周而复始,换来小孩子的嘻嘻一乐。
下雨天,哪里都是不够亮堂的,唯那小孩子为这绵绵不休的细雨拍掌叫好。
这不是第一天瞧见他了。
起初她身体吃不消,精神不济,偶尔清醒,殿内空无一人时是真真的寂寞,路介明总是怕吵到她,但这种毫无起伏的静,也让她不胜其烦,突听得孩子嬉闹,正好解了她的烦。
她刚开始下床还要搀扶着桌凳,就这么一步三挪,凑到了窗边,正正好对上那圆乎乎的后脑勺。
他被宫人抱在怀里,不知道那宫人有什么逗孩子的法子,叫他笑的口水都流了出来。
宫人去怀里寻绢帕,顺势换了抱他的姿势,正正巧,与许连琅对了个正好。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这个年纪正是辨不出男女的时候,一眼看上去,若不是那发被剃了不少,许连琅还以为是个女孩子。
尤其是那双眼,自带了些许说不清的柔媚。
那双眼睛黑亮亮的,眼角一端朝下一端朝上,眼型走向近乎于凤眼,但又不甚一样,过于上挑了,还是个孩子的缘故,黑色的眼瞳占比多于眼白,大大冲淡了眼型的女气感。他腮边肉乎乎的,生了这么一双眼,若不是只盯着眼眸瞧,也不会过分女气。
他两边鬓角的发被剃掉些许,只余下脑后发丝,细细的编好,再由红色丝绦绑好,随意搭在他衣襟上的白狐领子上,他脖颈上戴着个赤金项圈,单单一根项圈并无其余装饰。
往常来说,这样的华贵的项圈之上总是要挂着玉质珍宝才更为相衬,许连琅正好奇,目光位抬,正好与这孩子目光撞到了一起。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扒在窗口偷瞧这算什么样子,还是在乾清宫这种地方。
她正要躲,就见这孩子挥舞着小胖手朝她的方向发出一连串的哼唧声。
是要她抱的姿势。
他雪白的手臂莲藕一般,见她要走,更是急得不得了,话说不清楚,也说不连贯,他身边伺候的宫人哪里能明白,再加上那处珠窗开的又低又隐蔽,被一颗粗壮的银杏挡了大半。
也是这孩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她。
许连琅哪里敢把孩子招过来,她又不傻,她久住乾清宫又没有个正当身份,若真是被人瞧了去,岂不是给路介明添麻烦。
纵然是心痒痒,她还是瑟瑟缩缩蹲了下来。
好在孩子没继续闹,瞧不见她了,便也就忘了这一茬。
不过每日每到这个时辰,她总是会偷摸看上一看罢了。说不上有什么缘由,大概就是养病实在无聊,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多少还能有那么几分慰藉。
今日也是如此,她本以为下了雨,就不会出来了,没想到孩子玩心实在重,一群人围着他给他撑伞,也难免沾了雨,他那跟细细的小辫子皱巴巴湿成了一团。
他身边那群宫人着实是过分纵容了,这么小的孩子,沾了雨,夜晚就容易起热,她有些看不下去,却也无计可施。
这样想着,听到了殿内的动静,宫人一阵忙活,许连琅估摸着是路介明下朝了,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进来,视线里透过珠窗看到了本该在殿内的人,抱起了那个孩子。
孩子肉眼可见的开心,亲昵的蹭着他的衣服。
再接着便是宫人跪了满地,头重重的磕在了被雨打湿的草地上,急呼:“陛下饶命。”
路介明又是说了什么,离得实在远,许连琅听不到了,只不过他熟练的搂抱孩子的动作还是刺痛了她的眼。她心底蓦然翻出微妙的情绪,忍也忍不住的去猜测两个人的关系与身份。
许连琅转过身,靠在墙壁之上,她还没来得及换好衣衫,里衣紧紧贴着墙面,丝丝缕缕的凉气渐渐蔓上她的腰背。
她佝偻了腰背,蝴蝶骨撑起衣服布料,细瘦的手腕撑在地面,听到外面的请安声,她如梦初醒,压下所有的情绪,重新缩回了早就半凉的被褥之中。
路介明外衣也落了雨,他褪下了外袍,在外稍缓了一下才进来,他过分小心了,饶是春雨中那么一点细微的冷气,他都担心过给许连琅。
贤嫔是个做不成事儿的,连儿子都看顾不到,禁足的令下了,正儿却也可以带着自己的奶娘偷跑出来,还正正好跑到了乾清宫附近。
他鲜少与后宫妇人动怒,为今却也是真的气了,正儿太久不见父皇,粘着他撒娇,他假装看不见,硬是将他从身上扒了下来,还给了奶娘。
他已然仁至义尽,根本不可能任由人得寸进尺。
正儿的事他想等再晚一些告知许连琅,现在不是最好时机,至少要等许连琅再适应一点。
他立在内殿门槛之外,长身靠在门框之上,任由四儿跪在面前帮他拆解复杂的盘扣,四儿的手扣在盘扣之上,不敢吭声,路介明神色冰冷,虽然正在慢慢缓和,但那股冷气还氤氲在眼底。
龙袍繁琐,迟迟不能褪下,他就那么倚着门框,安静无声,四儿却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的不耐烦。
果然到了临介点,他拂开了四儿的手,径直一扯,布料撕拉,他随手一扔,便往殿内走去。
这可是龙袍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四儿不敢懈怠,从路介明脚下匆匆抱起那一团龙袍。
越是靠近床榻,路介明的脚步越是放的轻,厚重的床幔挡在他面前,他抬起手,才刚刚碰到一点,甚至来不及掀起个缝隙就又放下。
差一点,就又没了那些男女有别,许是她昏睡的这六年,凡事他都亲力亲为惯了,又开始固执的将她当做自己的所有物,然后再生硬的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