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银杏树下
RR与卫清浔带着杨子诚、宋婆婆、韩素问及几名随从次日即启程回临安。RR与宋婆婆坐在车内,终日戴着帏帽,外人很难窥见她面容,偶有巡查者盘问,卫清浔出面说明她是信安郡夫人,很快便被放行,无人就此纠缠。
一路风雨兼程,离临安城还有二三十里时,忽闻身后车马喧嚣,有呵道者高呼着让行人避让,说皇太子妃驾到。RR闻声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皇太子妃”应该是指凤仙。
与赵皓的婚事既定,凤仙便被父亲接回娘家居住,直至婚期临近,才从外郡出发,回临安完婚。彼时凤仙乘坐着四匹高大名马所驾、高如屋舍的宫车,前后随从数百人,有的前引开道,有的持武器护卫,有的吹奏礼乐,有的抬着若干妆奁箱子,络绎不绝、浩浩荡荡地向临安走去。
卫清浔骑着马回首一顾,然后示意为RR驾车的随从停车,避往道路一侧,自己与杨子诚、韩素问等人下马,亦退至路边。
路上行人皆分列道路两侧,欠身向皇太子妃宫车行礼,而RR担心露面会多生是非,便没下车,依旧坐在门窗紧闭的车内。那呵道者见RR的车形制比寻常女眷用的车略大,纹饰也精致,便猜乘车人有些身份,又存心想讨好凤仙,让她感觉到睥睨众生的尊贵感,遂刻意朝RR的车呵斥道:“谁人这般无礼,见皇太子妃鸾驾也不下车施礼!”
卫清浔从旁解释道:“这是魏王家眷,信安郡夫人。因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今日十分晕眩,所以刚才在车中睡着了,未及下车行礼,还望太子妃恕罪。”
她以为一提魏王家眷,来者便会如此前巡查者一般不再刁难,岂料凤仙听闻后却在车中开了口:“既是魏王家眷,那与我也可说是一家人了,妹妹何不下车,与我叙谈叙谈?”
言罢她自开了车窗,定定地朝RR的车看去,然后又打量卫清浔等人。杨子诚穿着卫清浔家仆的衣裳,此时故意毕恭毕敬地伏拜于地,凤仙看不见他面目,也不甚在意,目光一路逡巡,只在卫清浔仆人驾车运送的一个长方形红木箱子上多停留了片刻。
听她这般说,RR自知躲不过,只得下车,依旧带着帷帽,向凤仙低身施礼:“妾,信安郡夫人宋氏,拜见皇太子妃。皇太子妃万福。”
为免凤仙听出她声音,她故意以宁国府方言说话,头也低垂着,蔽于纱幕之后,不让凤仙看到自己眉目。
凤仙盯着她上下打量,淡淡道:“你我姐妹初次相见,夫人何不摘下帏帽,让我有缘得见夫人芳容,日后宫中再见,也好相认。”
RR低首道:“妾此行日晒雨淋,又兼蚊虫叮咬,面上浮肿不堪,故此以帏帽遮面。为免丑陋之状惊吓到太子妃,还望太子妃恕妾失礼,恩准妾继续戴帽。异日宫中相见,妾自会当面拜谢太子妃宽宥之恩。”
凤仙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沉默须臾,方又开了口:“也罢,你戴着吧。难得有缘,与夫人相逢于此,我且赠夫人一份薄礼,聊表寸心,还望夫人笑纳。”
随后凤仙唤过身边侍女,低声吩咐两句。侍女领命而去,自后列车中取出一方锦盒,打开后双手呈给RR。
RR抬目一看,见其中是一套白色花钿,霎时一惊,定睛一看,才辨出这花钿是螺钿和云母镶嵌而成,工艺精美,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RR缓缓接过,再次拜谢凤仙。凤仙含笑说免礼,然后让侍女关好车窗,重新启程。
RR回到自己车中,拈取一枚花钿,翻转看后面呵胶,呵胶半透明,看上去并无异状,RR又闻了闻,也没闻到任何香味。
她阖上锦盒,尽量让不安的心平静下来,闭目想,也许凤仙只是单纯地赠自己一个见面礼,自己反应过大,看来真成惊弓之鸟了。
RR一行人来到临安城外,没有立即进城,而是先去皇城外西北方的宝石山上大石佛院。
这座寺院建在山腰上,院中有一座巨石所镌的弥勒佛半身像,那巨石传说原为秦始皇缆船石。后周显德年间,吴越国王在此修建僧院,弥勒佛像则是国朝宣和年间镌成,僧院遂被命名为“大石佛院”。
卫清浔送RR、宋婆婆及杨子诚到了院内,即与韩素问一起进城去找赵皑。RR求见僧院住持,请求将所带的红木箱子暂存在后院中,住持同意,且留RR一行在院中休息饮茶。
RR亲自指挥随从将箱子安置在院内,随从旋即离开饮茶去,而RR还立于原地,目光落在箱子上,久久不曾移动。
那院中大石佛面前立着一株高达十几丈的银杏树,枝繁叶茂,此时秋意已浓,落木萧萧而下,银杏叶拂了RR一身还满,她也浑然未觉,始终静静伫立,直到听见一声鹤唳,才惘然举目,望向鹤舞之处。
大石佛是倚山而镌,佛顶后乃山麓中段,有一观景平台,一只白鹤在RR上方旋舞须臾,又飞向平台,落在了此刻凭风而立的一位男子身侧。
RR仰首,在逆光中瞬了瞬目,才看清那位轻袍缓带、身披大氅的男子竟是阔别三年的林泓。
宝石山山顶巨石成峰,在上面可观断桥全景。林泓这日带着阿澈来到山顶,面朝西湖,临风抚琴,将要归家时,路过山腰平台,见银杏落叶如金,便信步过去,俯视下方风景。
银杏树冠广阔,扇形金箔般的叶子随着秋风舞动的节奏,时而如蝶翩飞,时而倾覆而下,满地堆积,已将大半院落染成金色。院内放置着一个红木箱子,上方也覆上了厚厚一层黄叶,而一名身着白色衣裙的姑娘立于这金色世界的中央,身形单薄,意态萧疏,青丝被风托起,漾向后方,如影似魅,而当她仰面向上时,太阳的金辉映在她光洁的脸上,她睁开迷惘的眼,那神情又纯净如婴孩。
林泓在落木风中无言地与她对视,好一会儿才想起今夕何夕,旋即沿着山中石阶拾级而下,绕至大石佛院正门,直入后院,阔步走到RR面前。
他目蕴光彩,刚唤了声“RR”,却见杨子诚忽然自一旁的禅房中出来,向他一揖,介绍道:“宣义郎,这是信安郡夫人。”
林泓顿时缄口不言,须臾,默默向RR深施一礼。
杨子诚引他与RR进入禅房,房中有一位正在往一个胆瓶中插花的年轻僧人,见他们面色凝重地入内,猜他们大概有要事要谈,便起身告辞,留下未插完的花枝,先往殿中去了。
三人坐下,跟着林泓过来的阿澈搁下琴,自去外间取水为他们烹茶。杨子诚先打破沉默,问林泓何故到此。林泓道:“我在附近的小岛孤山上买了一个小园子,现在居于其中,种花养鹤,闲时会往周边山上走走。今日来宝石山上弹琴,不想有幸得见故人。”
他很想问RR这几年来在外的遭遇,然而RR并不主动谈,他也不好开口,房中便又有一阵尴尬的沉默,当他决定离开,起身道别时,RR却唤住了他:“林老师,以前我跟你学艺时,常听你讲一些典故轶事。今日,我也有个故事,想讲与你知,你愿意听么?”
林泓颔首,遂又坐下。
RR看着他,开始讲述:“某朝某代,奸臣当道,欺君罔上,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一位励精图治的皇子决定铲除奸佞,中兴帝国,却被大奸臣报复,害死了他的夫人。皇子有两位至交好友,一位是谏官,一位是太医,谏官的父亲也被奸臣迫害至死。国仇家恨令三人决心联手惩恶锄奸,定下了一个类似荆轲刺秦王的计策……”
“刺秦?”林泓思量着重复,目光有些恍惚。
“是的。”RR继续讲述,“皇子是燕太子丹,太医是荆轲,而谏官是樊于期……谏官主动出击,弹劾大奸臣,大奸臣因此恨透了他。这时太医表示要投靠他,大奸臣知道他们有私交,不相信太医是真心投靠他,便要太医出卖谏官,提供其罪证,以便他构陷谏官。这是皇子及其朋友早已料到的事,太医与谏官此前已商议好,谏官愿付出生命,以让太医取得大奸臣的信任……后来的事,老师应该知道吧?”
林泓不答,只凝神盯着RR,问:“谁告诉你的?”
RR恻然一笑:“庄文太子……以一种特别的方式。”
此时杨子诚从旁长叹道:“这事是真的。在被官家派往东宫做都监之前,我是官家的近侍,从他少年时起便服侍他。他很信任我,当年与张国医及令尊议此事,常让我暗中联络,所以我知道其中隐情……此计虽然成功了,但令尊付出了生命,而张国医则名誉扫地,成为朝臣心中的背信弃义、卖友求荣之小人,后来也不知所终。此中内情无法公开,想必宣义郎及令慈皆蒙在鼓里,一直不知真相。”
林泓目光在杨子诚与RR之间游移,显然是在衡量他们所言的可信度。RR遂道:“杨都监忠诚可靠,从无妄言,所以当初官家才在王慕泽事发后将他派往东宫,负责引导庄文太子。而我,面对老师,我总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以前如此,如今、将来也会如此。何况,经历了这些生生死死之事,老师还会认为我有必要编造谎言欺骗你么?”
林泓默然不语,RR又道:“这个故事还没结束……大奸臣死后,家破人散,而他有个孙女,被母亲引导着,去了岭南……”
林泓心下悚然,然而神色未大改,只凝视着RR,微蹙着眉头,屏息静气听她述说。
RR把玉氏利用柳婕妤冒充林泓表姐,入宫为嫔御之事化为故事讲了出来,一直讲述到太子撞见柳婕妤拜月祭父,此后不久太子离奇身亡。
杨子诚亦继续作证,把自己在岭南遇见柳家启蒙先生的事告诉了林泓,向他证明柳婕妤实非其表姐。
听二人讲完,林泓许久不曾出声,RR知道此事对他的冲击无异于天翻地覆,只是他生性内敛,喜忧哀乐皆深藏于心,心中已伤得血流成河,面上偏还是淡淡的样子,就如此刻,除了RR低目瞥见他双手暗暗握拳,指甲深掐入手心之外,他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你为何刻意提起这些?”良久后,他才黯然问。
RR道:“我想知道,老师与柳婕妤及玉氏往来时,有没有发现事关她们身份或庄文太子的可疑之处……为了澄清庄文太子之事真相,为了洗刷流言强加于他的耻辱和我蒙受的不白之冤,为了挡住奸佞之人伸向天下权柄的手,我需要更多证据。”
林泓再度缄口,不发一言。
RR明白他对柳婕妤的多年情分非自己寥寥数语所能割舍,哪怕他明知她与他无任何血脉联系,甚至有可能是仇家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