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
[12]
初秋的夜晚,天气转凉。刚下救护车时有一阵风吹过,我穿着短袖,看着自己的手臂上的汗毛竖起来,随后浮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这样的体验是成为人之后才有的。
我和超市老板一起小跑着护送担架车进急救室。穿过走廊的时候,我想起以前陪她看过的一部狗血偶像剧。男主角满手满身都是血,他推着担架床,一只手紧紧握着昏迷的爱人的手,他颤抖着哀求她睁开眼睛,他求她平安无事,求她活着。
他的鼻头和眼睛红肿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混合鼻水滴落下来,砸在地面上,也蹭在爱人的手上。男主角的眼神里混合着懊恼和恐惧。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握住竟池的手,为他流泪,祈求他活下来。
这个场面让当时身为小猫的我都伤心了好久,那天的晚饭都吃得索然无味。而她则是从下午断断续续的哭到了晚上,嚷着要寄刀片给编剧,并不断刷新微博,从粉丝发出来的模糊的路透图里猜测下一集的进展。后来她和朋友打电话,说其实一点也不心疼女主,只是舍不得看着男主角流泪。男主角叫江还,她是江还的脑残粉。
不过这部剧因为女主突然爆发的劈腿丑闻紧急更改剧本,最后女主魂断急救室,草草大结局。这让男主的粉丝集体抗议,列举女主艺人失职的十条罪状,呼吁女主道歉退圈,热度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江还再也没拍过言情剧,开始转换戏路,主攻大银幕。资本的力量果然强大,短短三个月后,江还就出现在了一部贺岁档武侠电影中。
片中江还一改以往清新自然的奶油小生形象,扮演一个亦正亦邪、似妖似仙的死侍;影片的最后,大战告捷,江山更迭。镜头穿透层层薄纱和帷幔,聚焦到芙蓉床上江还那张精致的脸上,他睨了镜头一眼,随后缓缓盍上眼睛,锁住了眼里的沧桑和凄凉。镜头切到了一只跃出金笼的金丝雀,它迫不及待地扑扇着双翅,磕磕撞撞地从宫殿里飞冲出去。它急急掠过七横八竖倒了一地的死尸:昏庸的君王,残暴的首领,江还的手足姊妹,无辜的侍从和兵将。它继续飞,飞过长阶、高堂、庙宇、竹林,在即将掠过湖泊时,被藏在草垛后面的一群顽皮稚童用弹弓打下,重重的砸进水里,溅起些水花,飞溅的水花又落进了湖河。稚童不以为意,只互相埋怨着出手的时机太晚,少了个野味打牙祭,渐渐走远。
银幕变黑,电影结束了。
这部电影打破了国产贺岁档的多项票房纪录,也让江还成功转型。尤其是片尾江还眼底的薄凉沧桑的神韵,被影迷奉为经典。之后的很多演员都想复制这个眼神,但谁都没能成功,只能默默背下油腻和东施效颦的标签。
江还在这部电影里饰演的角色叫嘉年。“嘉年”让江还的荧幕形象呈现出全新的维度,粉丝甚至给这个角色开了个全球后援会。她是后援会的宣传组组长,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烧在我的名字上。第二把火是让以我为原型设计的风流倜傥的卡通形象成为了后援会的吉祥物,她一直与有荣焉。
目送竟池被推进抢救室之后,老板离开了一小会儿。
我由于不知道去哪里,所以决定尊重电视剧的发展,在抢救室前正襟危坐,等着房间上挂着的红灯熄灭,一脸疲惫的医生走出来通知我抢救结果。
老板在医生从抢救室出来之前回来了。手里握着一些单据。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神态上有着和电视剧里刚出抢救室的医生一样的疲惫。坐了一会儿,他开口:“看你还在上学,身上也没有钱,我就先用我的信息帮你哥登记了信息。”。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拿出一根,从烟头到烟蒂闻了一下,可能觉得场合不对,又放了回去。
“不知道你和你哥关系怎么样,不过就算不好也时常照看着彼此的情绪。每次看他来我店里都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还好我们发现的早,不然这么年轻这么优秀的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多可惜。”
是挺可惜,竟池心肠很好,收留我睡觉,还给我速食饭吃。
看我不说话,老板轻轻地拍我的肩膀:“别光顾着学习或者打游戏,有时间多陪陪你哥,去了学校就多给你哥打打电话,嘘寒问暖。越是优秀,越是会自己给自己施加压力,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他接着说,“别到时候失去了,才后悔当时怎么没看出来他想……他不对劲”。
我默默盘算,一会儿如果能见到竟池家人,一定要语重心长的把这段话也跟他们说说,听起来好像特别有道理的样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应该不会被认为是还在上学的孩子了吧。
我刚过一岁生日,换算到人类的年龄……应该有18岁?
也许是我长久的沉默以对,老板侧过身来,把手环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一点”。又拍了拍,“你哥会没事的啊,乖孩子,乖……”
本来挺想哭的,现在只剩尬了。
[13]
急救室上方挂着的灯牌终于熄灭,老板马上站了起来。
下一秒门就被一个穿着绿色消毒服的医护人员推开了,他看着我们俩:“你们是患者家属?”
“他是。这是他弟弟。”老板把还在座位上愣神的我拉起来,“愣什么呀,快问问医生你哥的情况!”
“嗯”,医生面向我说,“因为你们送医及时,患者得到了有效救治,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我们刚才给患者冲掉了胃里的药物残留,现在在给他注射一些修复性的药物。目前来看,他有轻微药物中毒的症状,不过应该不会对他造成明显神经性损伤。但具体情况还要等他醒来再进行观察。”
一定是因为我的表情很僵硬,医生对我说完话又轻轻侧向老板,“你们需要给患者办理住院,等一下会有护士带您办理住院手续。您也可以跟她了解调养患者身体的办法。”老板连连道谢,医生摆摆手准备走人。
他抬出了脚又放回原地,顿了顿问我:“你哥之前有抑郁倾向吗?你有听他说过‘最近心情不好’或者‘我在看心理医生’之类的话吗?”
我有点心虚,毕竟我是今天下午才认识他的:“没……没有吧”。
更何况高宸作为他的朋友也只是把他别有用心的告别当成了来日方长的再见。
医生了然,“那等患者醒来,我们可能会给他安排一些心理咨询和干预的项目,如果必要,也会给他安排相关的精神治疗的项目,希望你们做家属的能够体谅他,不要给他太大的压力。”老板向前走了一步,用身体隔开我和医生,轻声问他:“是抑郁症吗?很严重吗?”
医生回答:“有没有抑郁倾向要等患者意识清醒了再评估。不过给他换手术服的护工发现他的腹部和大腿上有新生伤痕和陈旧伤疤的叠加,首先要确定他是长期遭受他人施暴还是患者自己造成的。”
虽然毫无缘由地变了物种,但我的听力没有太大退化。我意识到这段想要避开我的对话正一字不落的传进我的耳朵里。
真是尴尬。
竟池躺在担架床上被护士推出来,我和店长都拥了过去。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脸色还是很暗,跟今天下午苍白的脸色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折腾到了竟池的病房,已经天色将亮。远出的天空有白色和金色的光亮,它正一寸一寸地吞噬我们头顶的漆黑。竟池的呼吸声很沉,下午还温顺得搭在额前的头发,如今散在了额角和枕头上,让他看起来有点狼狈。
老板去办理住院手续了,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伸出手快速把他额角的头发一并缕开,让他看起来精神一点。
想起刚刚手指触到的皮肤有点发凉,我又把他的棉被拉得高了一些。
[14]
我睡了长长一觉,醒来的时候甚至觉得周遭光亮得刺眼。
我下意识看向床边,竟池还在睡着,不过看起来恢复了一些元气,嘴唇透着漂亮的粉色,和小猫弟弟的鼻头的颜色很像。其实竟池的病房里有个小沙发,不过我想让他睡醒就能看到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病床旁边。
现在发现我的半个身子都覆在人家的病床上,导致竟池的腿斜在床的另一边,估计睡得也不舒服。因为还想让竟池先把我欠下的烤肠钱还给老板。我赶忙起身,小心地捧起金主的腿,连着腿上面覆盖的被子一起摆正了位置。
身后有些动静,老板原来也还没离开。他走到我身边,看了看竟池的状况,然后示意我跟他出去。
今天是成为人的第二天,我第一次喝到了可乐。
老板站在医院的自动贩售机前的时候问我要喝什么,我毫不犹豫地指了指那排深蓝色的易拉罐。之前每次吃饭或者看剧她都会从冰箱里掏一罐出来,喝下第一口之后还会发出粗旷的赞叹。那个时候我就很想尝尝味道了,但她在食物方面总是很敏锐,一年了,我愣是没从她嘴下捞到一口吃食。
老板体贴得帮我拉开了拉环,带我坐在竟池病房外的椅子上。
老板张口:“你哥估计还要睡一阵子,等他醒了,医生给他做了心理评估,你们就能回家了”。
“嗯。”我哼出个字节,算是回应他。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以竟池弟弟的身份留到现在,毕竟等他醒来就会发现,这个多出来的弟弟除了吃掉他家最后一盒速食饭,就是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想的都是怎么跟他借钱。
“看到你就会想起我的小弟,所以昨天反应确实有点过激了,对不住哈”,老板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