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了
车子在大雪里行走,走得极慢。雪太大,黑夜被雪照亮了一半,司机看着公路两边,躺在雪地里的各种车,吓得越开越慢,差点被后面打滑的车撞上。本来只要3个小时的车程,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
张若禹的脑子乱糟糟的,像是装了很多东西,又像是被一团浆糊塞住了。
大概行走了很久,他才意识到展一鸣就坐在他旁边。
“你不该来的,你要复习。”张若禹说着,完全忘记了是自己一把拉住了他,求他陪自己回去的。
“没关系,我哪里都能复习,”展一鸣带了复习资料和试卷。
“哦,”过了很久,张若禹才想起来,“那里都乱糟糟的,没办法复习。”
“你休息休息吧,”前排的魏莱转过来,“到了只怕有你忙的呢。”
张若禹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完全睡不着。他不愿意相信奶奶就要这么走了,上次回家的时候,奶奶还乐呵呵地,这半年,为了考研的事情,也为了工作,自己回去的次数并不多,奶奶的状况确实是在恶化,已经恶化到基本不认识他的地步了,荒唐事也做了不少出来了,比如随地大小便,不让别人进她的屋子,在她的屋子里堆积垃圾。
好在姑姑伺候尽心,总算让她在晚年的时候,还可以是个干净整洁的老太太。也许,对老太太来说,在她彻底忘记这个世界之前,去奔赴她渴望已久的团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想着想着,张若禹的眼泪就从眼皮底下钻出来了,像两条蛇一样,从心里出来,往外延伸。
奶奶这一辈子是相当辛苦的,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一个人在恶劣的环境下,养大了两个孩子,成功给儿子娶了老婆,成功把女儿嫁到了城里,过上了她以为的好日子。
她原本是个胖大的女人,每天忙进忙出,最穷的时候吃老鼠,最冷的时候睡在别人家的炕洞里,差点被煤烟打死,好不容易活成了人的样子,眼看着孙子也有了,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儿媳妇也是难得的孝顺,孙子也是格外的争气。
谁成想,到了老了,突然失去了儿子儿媳,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之间,两个大活人变成了两个帖匣子,狗大年纪的孙子顶着孝子盆,拿着引魂幡送走了两位。
大概就是从那天开始,奶奶开始相信,自己命里克夫、克子,她开始闷闷不乐,把家里人的不幸全都强加到自己的头上。好在孙子争气,考上了大学,但这一切似乎都已经跟她无关了,她变得奇怪而又陌生,经常一个人赶着羊在野外,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念念有词……
大概就是那时候,已经有了些老年痴呆的症状了吧。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张若禹心里怕极了,他仔细听,没有听见哭声,心里松了一口气。但随即他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只怕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姑姑已经哭过一场了。
他抬起手,又不敢推门,定了定决心,才终于推开门。
“奶奶啊……”张若禹喊了一声,奶奶穿着寿衣,平平整整地躺在床上。
“你回来了……”姑姑看了看他们,摇了摇头,表示奶奶已经昏迷不醒了,“昨天早上起来,就嚷着要回家,要回家,让我给她把老衣穿上,下午说怎么还没有人来接她,自己出门去看,跌了一跤,好不容易挪到炕上,过了一会儿就醒不来了。”
“奶奶啊……”张若禹又喊了一声,低下头来检查奶奶的指甲,果然已经黑透了。
“你们饿不饿?我去给你们下碗面。”张改男问展一鸣,也不等他回到,就去厨房劳作了。
“哼……”奶奶的呼吸声是很沉重的。
待会儿面上来了。
“恩,要吃的,”张若禹说,“饿着呢。”
张若禹大口大口,浑沦吞枣,一连吃了两碗。
“后世都准备的怎么样了?”张若禹问姑姑,一张嘴便知道问得不对,这些事情,姑姑怎么会顾得过来呢!这是男人的事情,还需要一个男人拿主意。自古几千年来,都是这么样的,自古以来,养儿不光是防老,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是送终。
于是,张若禹安排姑姑给奶奶擦洗身子,又教了本村的几个本姓人家的女人,陪着姑姑准备一下灶下的事情。这几年张若禹不怎么回家,大家本不愿来,但是又看着张若禹家里没个大人张罗,可怜小孩子不容易,有几个妇女就来了。张若禹悄悄给他们一个人一天塞100块钱,几个妇女喜不自胜,酒饭自然做得更尽心了。
内里的事情好安排,但是奶奶的身后事,还得需要一个要紧的人来商议。
张若禹只好请来村子里的三条叔,三条叔是主持村里的红白事主持惯了的,自然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应该怎么办。
“三条叔,有些事情,我年轻不太懂,还需要麻烦你。”张若禹抹着眼泪说。
“禹娃子,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三条叔抽着旱烟,“你现在是个家长了,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得你张罗呢。”
当下,三条叔铺展开来,议定了许多事情。定了今天杀猪,再去镇子里买些菜,给走街串巷的厨师打电话,先下个约定;再定了请哪个阴阳先生,谁来做总理,两位在谁家歇息;又定了菜要买多少,烟要抽什么烟,酒要喝什么酒,由谁来总管分配;定了烧纸的人来了,谁来记这个情;帐篷用谁家的,纸火用谁家的,谁去拉,唢呐客用哪家的,等等。
这些事情一一商量妥当,张若禹便拿出钱,来安排大家分头行动。
先是叫了屠夫和几个本家的人来杀猪,姑姑煮了一锅肉,端在奶奶的床头,喊她起来吃,奶奶还是一声不响,姑姑的眼泪不由得啪嗒啪嗒掉进去了。
“我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早点杀了猪,你好歹也能吃两口。”姑姑哭着说。
张若禹又派了魏莱,请了村子里有车的人家,去镇子里买菜。
魏莱不通行情,也不懂这里的物价是个什么水平,看啥都觉得便宜,买了一大堆菜,又买了20条兰州,10箱泸州老窖。还特别买了一些好烟好酒和好鱼好菜,专门用来答谢乡里人。
这就是魏莱为人处世的精细之处,他知道所有的人情世故必须先做到位,尤其是乡里乡亲可不能得罪。这些年,张若禹在外面,很少跟乡里乡亲来往,不伺候好怎么能行。
当天晚上,张若禹摆脱三条叔邀请了全村人来家里。稀稀拉拉来了不少人,坐满了几个桌子。农村人家,地方小,大家都挤着坐。
姑姑把好菜炒好了端上来,魏莱把好烟好酒拿上来,一一递给大家吃。
张若禹家里这些年没有人,常年在外,很久没有跟乡里人联络感情,也没有帮过大家什么忙,所以大家其实并不愿意帮自己。
张若禹不得不一再赔罪,让大家吃好喝好,每个人好烟好酒的伺候一番,才让大家心意回环,有了一点愿意看顾的意思。
大家散了之后,有几个本家的人,愿意留下来陪张若禹守夜。
守到半夜,奶奶突然吐了大量唾沫出来,没过几分钟,就咽气了。
张若禹连忙跳下炕,把黑毛驴烧了。
姑姑放声大哭,张若禹也跟着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几个邻居,大家纷纷赶来。到天亮的时候,阴阳先生已经来了,选好了坟地,选好了日子,连烧纸带发丧,总共三天时间。
这三天时间,张若禹白天要做孝家,晚上还要守灵,基本没什么睡觉的日子。孝家是要一直跪在奶奶的棺材头上的。张家人丁稀少,就张改男和张若禹两个人,剩下的几个本家,来了两三个妇女,来了哭一场,当天就回去了。
白天的时候,魏莱忙进忙出,配合总理处理各种事情,人员应酬之类的工作。
晚上的时候,展一鸣以晚上好学习为由,陪着张若禹守夜。守着夜,张若禹就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他白天哭的起劲,但那不过是一种乡里要求的哭法,嗓门足够大,眼泪却不见得有几滴。张若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多少眼泪了。倒是魏莱,看着来烧纸的人哭,他就跟着掉眼泪,红着眼睛给人家端饭上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魏莱是这家人的亲孙子,哭得如此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