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香雪
陈以蘅受命离开白门的前一日,陆南台寄来了他的第二封信。这次陈以蘅连回信的空也没有,匆匆将那信封折了放进口袋,便坐上了往石门去的专车。
主持此次北伐的司令命令陈以蘅仍旧去就任他从前的职务――师属侦查营的营长。这个营正在石门休整,此时政府的军队尚未全部接管铁路沿线,因此陈以蘅只能乘坐汽车,司机与他换班,一连开了几天几夜,才算是到了石门。
等到了石门,来迎接他的是副营长江穆。
江穆从前就是陈以蘅的下属,此次做他的副营长更为尽心,自不待言。
陈以蘅深知道真正打起仗来,从来没听说过一个人就可以决定战争胜负的,但司令为何原本不同意叫他上战场,如今又忽然准允了他,他心里一清二楚。
果然,在他扼守在石门,抢占沿线公路、隘口和桥梁时,陈以芷弟弟参战的消息已经传至明京。
陈以芷养的外室在一个牌局上听别家姨太太说了这个消息,还只不信,抠着耳朵冷笑连连:“那主事儿的糊涂,我们爷难道也是个糊涂的?前儿他来我这儿喝酒,还说要出了明京,全歼守在石门的那伙南人呢。要真是他弟弟,也该劝降才是,怎么平白无故就受了征召,自家人打起自家人来了?”
说话的薛家五姨太太见外室说得不像样子,十分鄙夷她的愚蠢,不再理会她,掉头去告诉另一个年轻些的舞小姐:“我还听说,这仗打了几个月都没打出个结果,自从那个陈家二少爷到了石门,咱们明京的大老爷们可就坐不住了。”
舞小姐嬉笑一声:“坐不住有什么要紧,我可不在乎。陈爷的厉害我是见识过了,他这个二弟的本事,也叫我见见才好。”
五姨太太听不得她这语气,伸手拧了一把她的嘴,笑道:“我把你这不足厌的小娼妇,你要赚多少人才罢?”
舞小姐扬了扬下巴,斜睨了眼去看外室,娇笑道:“倘若那身皮肉我看得过眼,一块大洋不要也罢了,倘若我看不过眼,纵使把天下的金银都放在我面前,难道我拿不得么?”
外室原本是有个情郎的,但贪慕陈以芷的钱财,就抛却了那个贫寒的学生,转而琵琶别抱,另投了陈以芷。这事原不是什么秘闻,外室也不以为耻,此时被舞小姐连讥带刺地一说,也不生气,只依依笑道:“这就算是有见识的了,想咱们这等没见识的,捧着个金锄头都觉得是好的。”
五姨太太对她的不要脸面深以为奇,竟有些佩服了,也笑道:“整个明京有谁不知道,最不缺钱帛的就是陈爷了。旁人赚几百世的钱,他半世也费不了,况他又生得好,寻常人连亲近都不可得呢。”
外室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舞小姐,面露得色,在舞小姐朝她望过来的时候却只低头看牌,不说话了。
舞小姐白里泛红的桃花脸微微僵硬,直要咬碎一口银牙,暗骂五姨太太是没骨头的虾,墙头的草,由着外室几句话摆弄,又恨自己起了不能占上风的话题,叫人嘲笑。
这有个缘故在里头:舞小姐自恃柔媚,天下男人没有不为自己倾心的。她偶然见到陈以芷,为他气度所感,甘心与他做个外室,孰料陈以芷全不在意她的纠缠,还讽刺一般地道:“虽说只是个外室,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行的。”
这话还不是他亲口告诉舞小姐的,那个被陈以芷遣来传话的少年人被舞小姐的容光所逼,讷讷半天说不出话来。正因如此,舞小姐才大为光火,待要看看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被陈以芷养着,却没想到是个病西施,且这个病西施空有美貌,却无知愚蠢,实在大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如今被五姨太太一提,旧恨难消,咬牙笑道:“真格的,陈爷那样的人物,怎么同南边打仗打了这么久还打不赢?也不知是顾忌在南方的亲眷呢,还是原本就比不过人家的军马呢?”
外室面露疑惑:“什么亲眷?”
舞小姐愣了愣,旋即挑唇笑道:“你难道不知道,陈爷的叔叔和弟弟妹妹都在南方么?当初他虽然是从明京的家里跑出来的,可他的父亲一怒之下,也去到南方了,听说去了南浦还是永安,我也说不清。现在他们家还留在明京的,可就只有他一个人啦。”
她一面说,一面悄悄地望着外室的面色,确定外室当真不知道后,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面上却笑意愈深:“这也难怪,你才来明京几天,陈爷祖上可是在前朝当过大官的,你何曾知道。”
外室半晌不语,薛家五姨太太见了,轻笑一声,向舞小姐道:“这是哪年的老黄历了,你又翻出来。你知道方夫人么?就是丈夫在白门政府当官的那个女人,明京沈家的小姐。那才是消息灵通的,你这又算什么。”
舞小姐道:“什么?”
五姨太太好整以暇地整了整鬓发,摊开最后一张牌,笑道:“人家可不跟咱们一道打牌,所以你不知道。我们家的大夫人去年有幸同她在一个牌桌上打牌,打仗的消息就是从那个牌桌上传出来的。大夫人回到家里跟我们说:这个女人厉害着呢!平日里看起来不声不响温柔静默的,听说要打仗,当晚就收拾细软往她白门的丈夫家去了。哼,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她的话中颇有奚落之意,果然,舞小姐立时嗤笑道:“谁知道这仗打得赢打不赢,我就瞧不上她上赶着离开明京的样。当初说什么希慕明京的风物,如今战事一起,却又跑到南方去找她的丈夫。万一他们打输了,说不准还是要回来呢!到那时候,恐怕过得比现在还不如吧。”
这场牌打到此处,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几个人又糊弄两场,就散了。
外室坐着黄包车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却见正房子里灯火通亮,心下一惊,进门一看,却是陈以芷坐在太师椅上等她。
陈以芷抬头见她进来,面上不辨喜怒地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外室慌忙上前,陪笑道:“出去打了牌,不知道爷要来。”
陈以芷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淡淡地道:“我说过,别这么笑,又忘了?”
外室僵了僵身子,不敢笑了。
她被陈以芷养了快两年,为了维持陈以芷所爱好的纤瘦身材和苍白面孔,晚上从来只喝稀粥。今日她去舞小姐家打牌,连稀粥也欠奉,此刻乍一见陈以芷,又经他一下,头竟然眩晕了一瞬。她怕陈以芷看出端倪,便软软地靠在陈以芷的肩头,悄悄平复身上的不适,一面又轻轻地捏着陈以芷的胳膊,低声道:“爷怎么今日过来了?”
陈以芷拉开她的手,道:“外头的战事不算顺利,我回家见到夫人为难,就想来瞧瞧你在做什么。”他说到此处,似乎笑了一声,“你倒有闲心,还肯去打牌。”
外室有限的聪慧头脑都用在奉承伺候陈以芷了,因此听了这话,也不惊慌,笑嘻嘻地道:“我一个命若浮萍的女人能有什么打算,若能扛起枪来帮你,我早就去了,还等到今日么?可我又不是能作战杀敌的男人,再着急也帮不上忙,只能作出太平模样,使你高兴啦。要是你不高兴,我明日就撕了绫罗砸了金银,一心一意地为你担心,怎样?”
她说到此处,蹙眉咳嗽了一声,埋首在陈以芷的怀里,闷闷地道:“你瞧,我还没来得及为你担心,便已经不舒坦了,这就是个报应,你可别生气了吧。”
陈以芷笑道:“你倒乖觉。”
他伸手拍了拍外室的背,助她止咳,随口道:“我叫人送你出明京吧。”
外室怔了怔,问:“为什么?”
陈以芷轻描淡写地道:“打不赢了。”
他说得太过轻易,外室迟钝地反应了许久才回过味来,试探地抬眼看了陈以芷一眼,见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暗自舒了一口气。她对陈以芷的说法心里固也遂意,却如何敢表露出来,有心要卖弄自己的情深义重,因而抽噎了两声,睁开陈以芷的怀抱,向他哭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一心只道我是不肯赴死的懦弱人。难道我同你处了这样久,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好啊!既然你这样看我,我就先行一步,免得叫你小瞧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悬在墙上的用以装饰的短剑取下,拔剑出鞘,将剑刃抵在自己的脖颈间,泪眼婆娑地凝望着陈以芷。
出乎她意料的,陈以芷没有焦急,也没有生气,目光似有恍惚缥缈的意味,仿佛透过她,在看向另一个躯壳和魂灵。
陈以芷低声道:“去吧。”
外室不敢置信自己所听到的,声音不可自抑地尖利起来:“什么?”
陈以芷被她的尖刻嗓音唤回了现实,觉出自己走神了,又想起外室适才所言,忍不住笑了笑,身子越发舒坦地往后歪了歪,好整以暇道:“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今夜没有冷雨,恐怕葬不了你这朵名花。不过你放心,等我离了明京,一定将你这样的好名声传出去。”
外室脸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若非她胆子小又怕疼,真恨不得立刻摸了脖子,免受眼前人的耻笑。这一年多来,她挖空心思地讨好陈以芷,费尽心机得知他的脾气秉性,使劲浑身解数讨他喜欢,可如今仍旧被他一句话就打回了原形,仍旧是当初那个希慕富贵、抛弃情郎的布衣女学生。她僵持良久,终于扔下那把短剑,掩面大哭起来。
陈以芷欣赏够了她的窘态,听她哭得渐渐停歇了,才上前丢给她一根红珊瑚发簪,似笑非笑地道:“你刚才那一出虞姬自刎演得很好,比戏园子里的戏子还好。这个给你,算是我赠你的红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