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小汪老师 自从上了内书堂,汪直的睡眠……
自从上了内书堂,汪直的睡眠忽然变得特别好。不光是因为每天上下学增加了很多运动量,也是因为上课内容太催眠。
他真心怀疑那些老师们是故意不好好教课,明明有不那么催眠的上课方式啊!
一共五个老师,每个人一连授课五天,轮流上课,五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腔调,拖长了声音,慢条斯理地读,慢条斯理地讲解意思,最后慢条斯理地收尾总结,连偶尔提问,都一样是慢条斯理的,就像随时都在深情朗诵。
若非汪直在内阁听过毛弘、商辂他们几位老大人说话,他会以为文官们全都是这样拖长了声音慢慢说话的。
站在课堂上听一会儿这样慢悠悠的声音,他就开始犯困,困得昏天黑地,别说听课,简直坚持站着都困难,总会磕着头想栽倒。在入学近一个月的时候,他真有一回栽倒了,李质想拉他没来得及,他就扑到了前面一个小宦官身上,把人家给压了个马趴,一时间课堂上哄堂大笑。
汪直在笑声中爬起身,还一片茫然:我是谁?我在哪儿?
教课的老师铁青着脸叱骂他有辱师长,要叫他去孔子像前罚跪――内书堂刚进门的门厅正面挂着一幅孔子像,很多受罚的学生会去那儿对着画像罚跪。还是学长们纷纷替他求情说好话,老师才放过了他,改为罚他抄书十遍。
汪直最初听见“学长”这个称呼,还觉得很出戏。书堂里有六位学长,是老师选出来的六个年纪较大、学问也教好的学生,相当于班干部,平时帮着监督学生的规矩,管理秩序。
汪直是史上年纪最小的太监,还是御前红人,又是怀恩的徒弟,宫里宦官没人不知道他,也没谁会想得罪他,大多还都会找机会讨好他,他惹了事这些人自然都来帮他说话。而且连做老师的都是品秩不很高的文官,也都情愿给怀恩多留些面子,对汪直并不很较真。
这次栽倒事件之后,学长们都来告诫他,以后还是小心些,不然真被罚了扳箸,可不是闹着玩的。
扳箸是起源于后宫的一种刑罚,受罚的人背靠墙壁,躬下身子,两手抱紧两腿那样头朝下呆着,时间稍长就会引发头晕呕吐等症状,据说还曾死过人。在内书堂违纪的小宦官,轻则别打手板,重一点罚跪,再重就是扳箸。
汪直知道,学长们只是好心劝他重视规矩,没谁会认为教官们真敢那么整他。而且他也觉得那样的刑罚太过头了。只是读书而已,至于的么?宦官是皇帝的家奴,说到底就是皇帝的私有财产,你们一群外人有什么资格把人家整得半死不活啊?
但听学长和同学们说起来的意思,那样受罚的学生还不少,一年至少也有好几个,其余罚跪和打手板的更是多见,光汪直上了一个月的学见过的,都已经有好几个小宦官被打了手板,理由只是因为被点名背书没背下来而已。
听说之前那些被罚扳箸的,也不过是书没背好、字没写好、不小心打翻了墨盒之类的小错。小宦官们基本都被管得很乖,没谁敢去调皮捣蛋,像汪直这样课上睡着的,几乎就是最严重的违纪了。
那几个被打手板的都是刚入学的新生,字都没认全呢,背不下来《三字经》奇怪吗?说到底还不是你们没教好啊?汪直很为小同学们抱不平,他觉得真要见到有老师敢为这些鸡毛蒜皮的罪名罚同学扳箸,威胁到同学生命,他一定会忍不住站出来公然反对,并坚决跟老师抗争到底。
那些教官们平日对待学生的态度也很不怎么样,一副鼻孔朝天、看都不屑看人一眼的模样,据说文官们都很不喜欢来内书堂教书这差事,能推的都推了,推不掉的也是迫于无奈才来,所以个个儿都怀着怨气。
汪直因此怀疑,他们惩罚小宦官都是出于扭曲的报复心理,而且是典型的欺软怕硬,被罚过扳箸的那些小宦官们无一例外,都是师父职位不高的,没一个司礼监和御马监大太监的徒弟。
这帮文官们真坏!
内书堂每月初一和十五两天放假,汪直需要趁机去看望万贵妃和李唐,另外也要常对师父汇报一下学习进展。
怀恩对他的学习完全放任自由,一丁点都不操心,汪直去到司礼监直房,对他说起这段日子读了哪本书,学得效果怎么样,怀恩只是嗯嗯啊啊地听着点头,一点评价都没,搞得汪直都觉得说着无趣。
随后怀恩问起他读书可有什么趣事,汪直把课上睡着栽倒这事说了,惹得怀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汪直本以为以师父这么端严肃穆的一个人,听说他不敬师长竟然睡着,即使不来批评他,也该严肃告诫他以后不要再犯,哪儿想到师父完全当笑话听了,还笑成这样――他这么多年以来都没见师父笑成这样过!
怀恩眼泪都笑出来了,一手擦着眼泪,一手在汪直的小肩膀上拍了拍:“好好好,真不愧是我徒弟。你师父当年刚上内书堂那会儿,也站着睡着过!”
汪直大感新奇:“真的?那师父您当时被罚了什么?”
怀恩板起脸,一本正经道:“为师比你聪明,那院里不是有两棵老松树吗?我是背靠着树睡的,没有叫人家发现。”
师徒二人默对一秒,然后相对放声大笑,一齐又都笑出了眼泪。
汪直这两年也已经有体会了,师父待他不再像从前那么严格,很多时候似乎乐得放任他的真性情,这一方面是对他的人品做派越来越信任,另一方面也说明,师父其实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死板,有些事面上不会做,不代表他真心认为不该做。
再多聊下去,汪直索性把自己对内书堂教学制度和教官素质的不满也说了,最后道:“师父您说,那些小孩子们字都认不得几个,如何能背得好书?咱们就不能叫他们改改规制,至少分两个班教书么?”
怀恩摇摇头:“此事牵涉到外廷,想改千难万难。你不晓得,当年内书堂成立,外廷反对呼声便很高,后来没给关了,已经不错了。”遥想起当年,他轻叹了口气,“内书堂也并非没有好教官的,当年教授我们的钱业师就很好,授书耐心,极少罚人。可惜因被王纶拖累,他前程尽毁。其余的,确实再难找见一个好的,一个个儿都辱没了业师这两个字。”
汪直道:“那为何不干脆找宦官教书呢?咱们宦官当中,学问好的也多得是,教那些书手到擒来。”
怀恩笑着反问他:“你倒说说,依你看,宦官当中学问好的那些,都是因为上内书堂时遇见教官教的好,才学好了学问的么?”
汪直怔住,无言以对,心里已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你当我这些年为何没来急着送你上内书堂呢,”怀恩提起铜制小茶壶,亲手给他添了杯茶,“那地方你总得去上,不然将来叫外人说起来,你连内书堂都没读过,一下儿便将你看轻了。同样道理,内书堂就得由文官来教书,不然叫外人一看咱们宦官自己教宦官,又要一下儿便将咱们看轻了。说到底,做过文官的门生,不过是给外人看着好看罢了。”
看出汪直欲言又止,怀恩问:“你想起什么来了?”
汪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不瞒师父说,我原本还想跟您商量,既然您也觉得内书堂教官教得不好,能不能让我干脆不去了,回头我自己个儿把那些书都学透背熟,再有您指点着,也不比跟他们学的差。听您这一说我才明白,不管有用没用,我还是得去学,得把样子做足。”
怀恩胡噜了一把他的脑袋,笑道:“实在不想去的时候,称病请假不就成了?”
汪直问:“那我三天两头请假也可以?”
怀恩竟毫无犹豫地点了头:“书背好了就成。”
真是绝世好师父!汪直差点没忍住去拥抱他,愣了一下才爬下地去跪拜道:“多谢师父!”
怀恩笑呵呵地拉了他起来,汪直又犹疑道:“可是师父,我那些小师弟们可怎么办呢?看着他们因学不好频频受罚,我心里不落忍,也怕回头真有哪天他们被罚扳箸。”
怀恩道:“你比他们学得好,平日教教他们,叫他们好歹跟得上学不就成了?”
汪直道:“不瞒师父,我确实课后多次指点他们认字来着,可又有点担忧,我这么越俎代庖,被他们的师父知道了,未必会高兴。”
怀恩淡笑道:“你越俎代庖,怕他们师父不高兴,那等到书堂教官罚他们扳箸,你站出来指骂教官,到时又会有多少人不高兴?”
汪直恍然大悟,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的事儿,竟然还要师父点拨,我真是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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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成化九年秋天这时,李唐已经在昭德宫住了一年半了。
有万贵妃时常有意安排,李唐常会在前殿陪着她和皇帝一起聊天说话,有时还会伺候他们用膳,她与皇帝之间的尴尬早都没了,说起话来流畅自然。
这天正好说起汪直上内书堂的事,皇帝笑道:“不知你们可曾听,汪直如今当了小先生呢。与他们一同进学的小宦官们有些认字都认不好的,上学听课也学不好,背不下书总受罚,汪直便将他们招到一块儿,每日教他们认字写字。”
万贵妃与李唐听了都十分惊奇,一个问:“在哪儿教啊?”另一个问:“何时教啊?”
“就每日晚膳后抽半个时辰,在原先张敏廊下家那直房。”皇帝道,“他们成日站着读书,一天下来累得很,他不说歇会儿,还要教人,倒不嫌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