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钟绾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他的高跟鞋哒哒哒踩在石板路上,落脚就驱散了一些晨雾。
最近忽然冷下来,他爹却把他哥的棉衣拿去抵了赌债的一点零头,换来几天的宽限。但他爹欠的不是几天能还得起的数,钟绾没办法,只能过一日算一日。
说不定运气好,能撞见款爷,三两句就能抹了钟老二的业。
为此,钟绾想,他愿意和这位爷睡一阵子。
他还是个雏,虽然见过许多次男服务生被客人带上楼,也听过不少床间艳事和巧方儿,但他并没试过。一来他不愿意跟那些脏男人真有那么私的交情,二来他们都抠的很,没给过什么大价钱,三来……
他其实还挺盼着娶媳妇儿的。
但富小姐不逛歌厅,款爷又迟迟不出现,眼下他们可真是穷的连件过冬的衣服都不剩了,要是夏天还好些,天气一天天冷下来,钟绾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钟岁得写字,手不能冻着,钟绾才特意攒钱给他买了最厚实的衣服,现在也没了,他把自己御寒的风衣留给哥哥,只穿了件旗袍出门。
这件旗袍开叉不算高,但也露着半截腿,高跟鞋黑色的绑带缠在他白瘦的脚踝上,无端显得妖艳。
钟绾冻的缩起来,他抱住自己的胳膊,心里想昨天那个摸他大腿的客人说他像只雪狐狸,又纯又媚的勾着人。钟绾挂着笑,心想爷那您送我件雪狐狸披风啊,边想边宰了那客人三瓶洋酒,得了经理一百五十块提成,还塞在腿根的皮带里没拿出来。
昨晚钟老二又去赌,还喝了酒,醉醺醺的闹了一晚,钟岁隔天得上学,钟绾忙前忙后的伺候他的赌鬼老爹伺候了许久,耳朵里灌满了难听的话。
钟绾习惯了,不往心里拾也就不记得。可他挂着刚才临出门前钟老二的那阵子咳嗽,又赌又抽,这么大年纪了,可真会糟践自己。
无论这爹如何不是东西,钟绾却还是念着父子一场,盼着他再老老能稍微安分点少赌点,他肯定安安稳稳的给他送终。
钟绾的客人里有留过洋的西医,他原本动过也把哥哥送出去的念头,可一打听费用直接放弃了。
他给这些人操死了也赚不来那些钱,于是他又问那洋大夫他爹的情况,洋大夫听完说许是肺癌,但也不一定,早上医院才好。
可哪有钱去医院呢?
钟绾从八岁开始为赚钱发愁,十二年了,还是愁。
学校、医院、赌场,都是销金窟,往往他刚从歌厅里拿回家的钱,不是交了他哥的学费,就是买了他爹的手指头。
他在歌厅里认识一个姐姐,叫云彩的,嗓子嫩又软,身段脸蛋儿都好看,唱歌叫床都好听。姐姐听说他的事,嘱咐他长点心眼给自己留后路。
钟绾听了,虽然没太放在心上,可也开始偷偷藏一点钱。
这钱不是单给他自己留的,他爹的棺材本,他哥娶老婆,还有他……
买新旗袍的钱。
他喜欢旗袍,服贴贴的勾勒身形,又软又滑的料子盖在他身上,他喜欢,这算是钟绾唯一的一点爱好。
但拿回家的钱短了一点,钟老二当然发现了。喝大了的时候他指着钟绾的鼻子骂:“妈的王八蛋,不是老子能有你?一个男人整天不是裙子就是鞋,你还要不要点儿脸?你不要我还要呢!”
可隔天输多了,赌场的人说要剁了他的手,他又哭的鼻涕眼泪一起流,极为难看的讨着饶:“别!别!去聚华饭店找钟绾要钱,钟绾是我儿子!他有钱!他有钱!他和男人睡觉,他有钱!”
于是钱也攒不下。
云彩笑他:“你这样儿的我见多了,”她在化妆镜前描着自己的眉眼,红的眼线,棕的黛,头发挽起来露出雪白的颈子,“话本里呀,你这小狐狸精肯定要被哪个军官、少爷、大款看上,带回家了,捧在头上宠,含在嘴里亲,最后再说你那赌鬼爹不是你亲爹,你那赔钱的哥当然也不是你亲哥,小狐狸哪能生在那种泥水湾里,你是南方的富少爷,最后爹娘男人都全了,再生个孩子,美不美?”
钟绾简直听晕了,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云彩抿了抿口红,见他呆呆的模样,笑着把剩下的一点红在他嘴唇上抹开,“别做梦了小狐狸,那是话本!”
是了,是话本。
现实是,钟绾在巷子口哆嗦着等了半天,也没有一辆经过的黄包车。这胡同太破,住的人又穷,马上入冬了,街头还经常有冻死的乞丐,车夫们知道这里没生意,也不往这边跑。
钟绾穿的是高跟鞋,一路走去上班非得把脚磨出泡来,他越发后悔出门急,没揣双布鞋在身上。他下意识的想把手抄进兜里,学着常来歌厅见云彩姐的那几个公子哥儿一样,可旗袍没兜,他才想起来风衣留给哥了。
“唉,破天儿吧。”钟绾咬了咬牙,抱着胳膊往聚华饭店走。
理所当然的迟到了,经理见他冻的脸都发了青,也没多说什么,去前台找了个杯子,在牛奶和水之间犹豫了一下,给钟绾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钟绾的手冻的冰凉,乍一碰到这么热的东西瞬间就麻了手,杯子没握住,掉到地上。
地毯厚软,杯子没碎,热水哗啦啦的浸透昂贵的料子,经理“啊呀啊呀”的叫了两声,“这我得告诉老板。”
说着就去给老板打电话了,临走前狠狠剜了钟绾一眼,钟绾没看见。他极快的扯了旁边桌子上叠好的餐巾跪下去擦,他不知道这料子有多贵,刚才他还在心里嗤经理连杯热牛奶都不给他喝,现在反而庆幸洒的只是水。
云彩从楼上下来,饭店还没开门,她前夜的客人鼾声正如雷,她穿的也不多齐整。看到钟绾缩成一团跪在桌边擦地,过去问:“怎么了这是?大清早的在这儿搞卫生?”
钟绾见她来了,小狐狸眼滴溜溜的转,说:“才来,嘴干,倒了杯水没拿住,全倒这儿了,经理说今儿得让我接客才赔得起呢,姐你看……”
云彩和钟绾很好,据她说她也有个钟绾这么大年纪的弟弟,逃荒路上的得了时疫,没来得及救就死了,钟绾半信半疑的,因为他亲耳听到过云彩在床上向客人说她是出来为给弟弟赚钱。
这种程度的瞎话算不上什么,一句一句只是自保的壁垒。
果然云彩一听要让钟绾接客就皱了眉,“程经理说的?”她边整自己的裙子边往电话房里走,“就为这么块破毯子,怪不得老东西干不成老板。”
云彩走了,钟绾在原地擦了一会儿,饭店要开门迎客了,暖气渐渐足起来,他把地毯擦的半干之后身子也暖和起来,握着那条脏餐巾往储备间里走。
路过电话房时云彩正好出来,衣服头发又乱了一点,反而更显的她美,美的风尘又艳丽。她冲钟绾笑了一下,“去吧,不用赔毯子了。”
钟绾点点头,“谢谢姐。”
储备间里堆着各式各样饭店用得上的东西,餐巾桌布有,床上的玩意儿也有。钟绾扯了一条新的洁白的餐巾出来,把那条旧的脏的扔进一个写着“废品”的箱子。
聚华大饭店整天宣传着自己“洋”,连垃圾都叫做“废品”。来玩和吃饭的也都是自诩上流的达官显贵,他们讲究肉生吃,酒慢喝,筷子也不用了,拿着银亮亮的刀和叉子吃生的菜叶和牛肉,吃饭前往脖子上塞这么条帕子,以免弄脏他们洋气的小西装,喝汤时伸着脖子,一口一口往里嘬着喝时,钟绾只觉得好笑。
早起的客人不多,要早饭的却不少,剩下的鸡蛋和饼平日里钟绾会揣一些到风衣口袋里,偶尔有整瓶的牛奶,他也装了回家给钟岁喝,他哥念书写字,得靠脑子,牛奶补脑子,他喝过一小口,香又醇的,他和他哥都很喜欢。
可今天不成了,今天没有风衣,他急的要命,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剩下的干粮也不多,熬不上两天就得断粮。他爹赌瘾上来什么都卖,他哥只顾得上护住自己的书,钟绾的衣服――那些旗袍――他一件也不敢挂到家里,转眼就会被卖掉,只能挂在饭店里。
对了!
钟绾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