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北平日报隔天头条,已经将杜家三太太在协和医院自杀的消息扬满了北平的大街巷小胡同。
一时间,那些原本还同情钟绾的,觉着他一个出身不好的小服务生嫁进大宅门早晚要被欺负出门的人纷纷闭了嘴,把家里还伸着脖子盼着杜三爷娶二房的丫头小子们都拽回屋里关着。
想想也是,作什么死呢,外头不见得有多光鲜亮丽,宅门里头保管糟烂的没眼瞧。
不然,登了报纸领了结婚证的人,怎么就突然在医院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划烂了自己的脸,又把刀捅进自己肚子里?
有钱人家的亲事不好攀,哪怕什么门当户对佳偶天成,最后不还是落得个离婚断交的结果。
那钟绾自杀的医院是何家的,平头百姓最喜欢的就是随着自己心意编排别人家的家务事,毕竟谁又知道钟绾选那么个地方自杀,是不是应了杜家人的授意,故意去给老亲家添堵?
只是添堵就添堵罢,找个理由,找些流氓,去闹闹也就算了,大小是条人命,何苦来呢!
能上报纸的东西就那么些,其余的全靠人自己填补,当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但总之钟绾是自杀的,这是报纸上写的、板上钉钉的事情,宪兵团的人管天管地,管老百姓写字唱戏,还能管得着人自己不想活了?
既然官老爷管不着,悖那就是小事儿!
可巧平头百姓最好糊弄,三言两语就能叫他们相信,毕竟他们没见着钟绾的死相。
若但凡还有一个能说实话的人见着那样子,就绝说不出这话来。
想想,谁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硬的牙根儿,能先把自个儿的脸划的全剩烂肉了,再自己把刀插进自己肚子里?
没人能干的出来,哪怕再扎十针麻醉也下不去手。
所以钟绾怎么可能是自杀?
他是叫人杀了的!
可跳出被杀的人是钟绾这一层之外,何明逸在检查到歪在长椅上的人无法救治之后,马上意识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协和是医院,治病救人的地方,今天出了命案,还一看就是这种有准备有目的的凶杀案,宪兵团一进来查,不从上到下撸一把就不会松手。这么一家私立医院,运转起来全靠何家的家底,一旦进了政府的人,医院、何家、医院里的病人,全都是嫌疑人,都完了!
何明逸把歪到地上的弟弟扶起来推进在场唯一一个还比较冷静的杜家人怀里,又掉过头去拽蹲在地上不停掉泪,试图用破碎的衣料把钟绾肚子上的大伤口补住的杜书寒。
杜书寒失着神,浑身都卸了力,被何明逸一拽就重心不稳的跌坐在地上。
手撑进地上钟绾的血泊里,他愣愣的举起沾了血的手掌,又看了看毫无声息的钟绾,把眼角的泪揩了,手指抚过留下一道血痕,杜书寒反而清醒过来。
“叫人来……”他痛苦的闭了闭眼,“叫人来把刚才看见的都、都带回来……快去,再耽搁,就都知道了。”
杜杰把软了腿的何凤仪接住,把他的眼睛盖上,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他不明白杜书寒要干什么,他爹叫人开枪打死了,钟绾叫人拿刀捅死了,杜书寒搅在这两件事里无论如何是脱不开干系,可他现在要干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这?
“杜觯你干什么?”
杜书寒没理他,站起身把鲜血淋漓的钟绾抱起来,“姐夫,哪间能放下他,这样子不能再叫更多人看见了。”钟绾身上好几处伤口,杜书寒把他抱起来,脖子上插着的针管才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杜书寒听到声音顿了一下,那么粗的针头,不知道打进去的药药效如何,在被无声无息的弄成这样之余,有没有缓解被折磨时候的痛?
他一抱,钟绾本来就没止住的血顺着伤口挤压更滴滴答答的淌,殷了杜书寒的裤管,血肉开膛又被碾弄的咕唧声吓得何凤仪一哆嗦,杜杰捂着他眼睛的手心突然觉得潮湿,想是也哭了。
停尸房就在旁边,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安放钟绾了,何明逸指了指双扇门上粗体的“停尸”两个硕大的红字,冲着杜书寒的背影说:“我上你们家找人吧,谁能用?”
“阿旺,去找他就行,他知道。”
“嗯。”何明逸应了,转身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屋子,再出来时领了十几个医生护士,去把刚才见了钟绾样子的目击者们一一叫到靠的最近的那间病房里,而后离开了。
何老爷子在一旁站着,这事儿从头到尾和他没关系,他不需要参与意见,自己离开了。
杜老爷子和杜四叔见了自己弟弟的死状,又见钟绾的,无论如何是家里两条人命,两位上了些年纪的人都显得疲累,也不愿说话,过了不一会儿也走了。
钟绾坐的那个长椅快叫血泡透了,没法坐,何凤仪倚着杜杰站在一边,看着杜书寒抱着钟绾走进停尸间,一动也没动。
过了许久,何凤仪轻轻叹了口气。
……
在医院自杀的钟绾成了北平城街头巷尾三天内的谈资,可三天后大家又纷纷觉得没什么稀奇了。
马上到年下,最冷的日子一来,每天冻死在街头的叫花子不知道得有多少,这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自己想不开,折腾死自己了,他们又凭什么可怜他?
新政府拿权的第一年,老百姓过年没什么好处不说,鱼肉菜蛋都涨价,贵的像抢钱。普通人家的除夕饭桌上,就一盘子烤白薯,一碗白菜炖豆腐!
――瞧瞧人杜家办的那两场白事,吃的喝的,多排场!看看咱们,差一线饿死!
――两场?
――你还不知道呐,杜家二叔也死啦!
――怎么呢?
――听说是小三爷眼馋自己二叔生意,叫他太太偷摸着下的毒,又叫亲爹知道了!不然他太太怎么好端端就没了,那是叫老爷子处置了!
――不是……不是他自己抹的脖子?报纸上写的是这啊。
――那你也信!杜家怕惹事儿,编的理由!
――合着有钱人也怵新政府?
――悖管他呢,大过年的不说这了个,喝酒,咱们平平安安的就成!
――来!喝!穷有穷活法,富有富毛病,咱们过咱们的年,对!管他呢!
至于没人管的钟绾,他再醒过来时,杜家已经给他发完丧了。
“醒了?”
是云彩的声音,钟绾迟钝的转了转眼珠子,看到了坐在他床头的云彩,眨了眨眼,竟然挤出一滴泪来。云彩见他能认人了,拿手巾子把他的泪拂了,自己反倒捂着脸哭起来,“醒了醒了,醒了就好,还认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