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钟绾觉着在欧罗巴生活挺好的。
管家老先生查理年纪大了,觉很少,每天早上都起来割草剪树。和北平人家里用的爬犁不同,洋人有黑油驱动的铁疙瘩,割的又快又齐整,就是声音忒大。
小碗被割草机的声音吵醒后会跳上钟绾的床。
自从他住进来,小碗就只认他的屋子睡了。
这实在怪道的很,钟老夫人托着小碗的肚子把它放在膝盖上,说它是小没良心。
等她第三次假装生气之后,钟绾不再在吃饭时对她递过来的筷子说“谢谢”。
饭桌上没有客套以及沉默,不像是在杜家时那样能憋死人的聚餐。
钟老爷会掂着报纸喝羊奶,和查先生讨论他们住的这座小城今早发生了些什么新闻。
云彩每早都睡的迷迷瞪瞪,和在聚华时一样困的发晕,但不用再像以前似的强打精神。
一家人的生活温馨平淡,是钟绾从没过过的凡常日子。钟家二老等着他慢慢习惯,没有逼迫也没有要求,他们等着钟绾自己明白过来,这里是他家,他家是旅居欧罗巴的、最普通的一户好人家。
非说有些苦的应该就只有秦祯了。
住在人家里,当的是假女婿,得时时刻刻做出一副谨慎懂礼的样子,附和他的“老丈人”,他有苦难言。
钟绾来了之后他们一直说洋文,为的是教会钟绾尽快也能开口说,写洋文还不急,只是钟绾要融入当地生活,不会讲是不行的。
他很聪明,磕磕巴巴的,渐渐就能做一些简单的交流。
所以直到钟老夫人领着钟绾第一回上医院,钟绾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能被写成这歪七扭八的符号。
“ZhongWan”,这名字登记在医院的册子上。
为了避人耳目钟绾仍是穿旗袍,佯装是一位清秀的东方女人。
云彩把他们在北平的事一字不落全告诉了二老,钟绾亲眼见着他父亲的拳头反复攥紧了再松开,已经起了皱的手背绷出条条青筋,钟老夫人更不必说,捂着手帕低低的哭,把云彩和钟绾都揽进自己怀里揉了又揉。
她是信佛的,对着慈悲的佛祖求了这许多年,竟然还是叫她的孩子受这样的苦。
钟绾怀孕了,早孕期间就被秦祯扎了不知道对孩子有没有伤害的针,又漂洋过海长途跋涉,在船上病弱的一碰就要断气,现在又住进了个新环境,每天都恹恹的没精神。
钟老夫人愁的不行,和老查理扒着菜谱研究怎么给他补身体。
老查理以前工作的人家里仿佛有过怀孕的男人,做起孕夫餐来比钟老夫人这个亲身生养过的人还熟练。
可毕竟是洋人,钟绾看他总觉得别扭,但他做的饭味道钟绾又很喜欢,吃下去后身体确实一天天好起来,所以他对老查理也慢慢亲近了一些。
“你们要去医院的话,可能得换衣服。”老查理本来在院子里种花,见钟老夫人要带钟绾出门,突然提醒道。
他的谨慎不无道理,欧罗巴许多科学家对男性生育的研究近乎疯狂,谁晓得钟绾这样走在街上,会不会叫哪个科学怪人抓了去做研究呢?
云彩为了叫钟绾躲开北平政府要抓他的人才跑到欧罗巴来,却不想还是得小心翼翼的避着人。
钟绾在北平时无权无势,可那边还有个杜书寒护着,政府人的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拿他,是做了实实在的计划的。现在他来了欧罗巴,正经身份却还没办下来,欧罗巴人不爱讲什么道理人情,瞧见什么就是什么,真在大街上就把钟绾抓走也是有的。
现在这情况,比在北平时好躲,却比北平政府更不好惹。
云彩左思右想,带钟绾去医院才是正经,于是连忙倒腾出她以前的几身旗袍来。
是她小时候穿的,花样虽然有些老了,但胜在颜色娇俏,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小姐才会穿的款。
钟绾这位新来的少爷实在不好意思穿这么嫩的色,左右天还冷,他在外头加上深色披肩和在北平时就戴的黑色小皮帽,最后才磨磨唧唧的蹬上高跟鞋。
云彩操心钟绾成了习惯,没把他认回来时就给他长足了心眼,现在彻底成了一家人尤甚,她把钟绾上下看了,满意点头:“嗯,不见得是个多漂亮的小姐,但肯定瞧不出你是个爷们儿了。”
钟绾听着这话很怪,看见秦祯憋笑憋的一耸一耸的肩膀才反应过来,云彩笑话他打扮的丑呢!
“姐!”云彩也憋不住要笑倒,把钟绾臊的不行。
钟老夫人刚搁下联系医生的电话,听见声音过来,见三个孩子笑闹成一团,问:“这怎么了?”
钟绾许久没挨过这种笑话了,现在得了救兵,连忙告状:“妈!姐说我穿的难看,秦老板也笑话我!”
钟老夫人一怔,从云彩的妆台上拿了管口红,抿了一点到钟绾嘴上,“我瞧瞧,多好看,谁笑话了?”说罢她作不经心状扫了云彩和秦祯一眼,两人马上严严实实的闭嘴,笑却从眼睛里淌个不停。
谁都看得出,钟绾正渐渐融进这个家,喊妈喊的一天比一天利索,他开始相信这里的人是家人能保护他,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像在船上的那一晚,非要拿自己的命悬一线来换片刻心安了。
“走,医生等着咱们呢。”钟老夫人要领着钟绾再出门,云彩困的很,想再去睡觉,就让秦祯跟着去,他的医术虽然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悠,但一直是他给钟绾看病,还是得和医生说道说道才放心。
老查理种完花修剪完树枝,拎着大剪子进来,又微笑着送他们出门,“雇的车已经在门外了,可以直接走。”
协和也是西医医院,用的都是留过洋的医生,陈设和欧罗巴这边的医院竟然没什么不一样。
上回去医院的印象实在不好,那间停尸房上两个硕大的红字还印在钟绾眼睛里。
不过欧罗巴医院瞧病便宜,平头百姓也来,可在北平,普通人家不到伤重不治就不舍得花大银元,哪怕有钱人也不会和他第一回上医院那次似的,只是发烧烧的有些头疼,就在医院里挂水呀!
接待他们的医生是老查理联系的,以前也给钟老爷子看过病,算是年轻,一眼瞧上去很沉稳,见到钟绾也不多话,径直带着他去单独的诊室里检查,还许钟老夫人和秦祯都陪着。
钟绾并不知道他怀孕多久,因为哪怕他仔仔细细的回想他和杜书寒的每一次床事,都没有杜书寒曾进过他孕腔的记忆。
这孩子来的蹊跷又危险,不知道是在哪次缝隙里存活下来的,冰凉的仪器在钟绾小腹划过,钟绾躺在检查床上,害怕的手脚冰凉。
他见过在洒满了石灰的破草席上生孩子的妇人,生出来血淋淋的一坨肉,不留神看都不知道是个会呼吸的活物,肚子里这个,受了这么多苦,能健康的活下来吗?
医生好像察觉了他的紧张,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洋文,钟绾没懂,转过头去看向钟老夫人,老夫人牵住他的手,宽慰道:“说没事儿,很好,叫你放心呢。”
钟绾微微点头,仍然紧张。
日子尚短,没有几项检查,医生开了药,让他拿着按时吃,后头的医嘱钟绾也听不懂,医生说话又快又密,洋文听的他头疼,只想着快点回家,就让钟老夫人自己留在诊室里听,他去拿药。老夫人想想也是,不必在外头多耽搁,就同意让钟绾去,还叫秦祯也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