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黎白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几乎将歌以悉心照料的花花草草瞅了个遍。想要闯出门去,却发现外面落了锁;抬眼望向高墙,幽幽叹气。
四处转悠间,他发现偏门内有一套石桌,上面放了一封话本。
封皮只有三个大字《为妖者》。
黎白费力一页页翻看,其中故事和如今仙界传闻别无二致,却讶然发现,幕起和结语因人不同。
幕起:祸国女妖化为绝世美姬,令国土血流千里,视人命为草芥的鲲子见有灭国祸患,恐惹仙者下凡,故而化作国师,大义灭亲。实则五十步笑百步。前者自私自利残忍嗜血,后者伪装大义凛然实则助纣为虐。利不损己,高高挂起,为妖者,恶。――元为。
结语:人有善恶,人善,见义勇为,人恶,随意害人性命;妖亦有善恶,在鲲子的思量中,妖善当是不主动残害他族性命,妖恶是为一己私欲谋害苍生。然,妖为强,人为弱,故而,世人眼中有善恶,妖,唯恶。”――歌以。
歌以为妖,偏帮妖类理所当然。
幕起所著之人名曰元为,字里行间对妖类厌恶十分。
明明前后相悖的言论,偏偏出于同一话本,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天色已暗,幽微月光突破云层,勉力笼罩人间。
歌以随着一阵风从天上坠下,伴随着他的闷哼声,一本书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烟云散后,一女子窈窕的身影映入帘中。
歌以抚着石凳缓缓站起,眼睛里仿佛淬了毒,和半个时辰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又是天壤之别。黎白躲在石桌底下,只听他道,“七娘,你又杀了人。”
被唤做七娘的女子眼波横飞,身姿窈窕且肤若凝脂,大红裙摆,举手投足尽是妖娆魅惑,听了他的话,不甚在意在地缓缓坐下,撑着下巴看他,“只一个,慌什么。两百年前我杀的人都够埋一座山了,如今这点血腥味,你就不习惯了?”
歌以盛怒之下给了她一掌,七娘讥笑一声,抬袖拂过,那阵掌风甚至没能摸到她一片衣角。
歌以又从右臂引出一把长剑,劈头盖脸朝七娘奔袭而去。
七娘大笑,“怎么就不腻呢?见一次打一次,每一次都打不过哈哈哈,何必,何必!”
七娘一边笑着,甚至还有余力挑衅,“换剑啦?你刀呢?怎么不用那把斩断我头颅的刀啦?”
“哎呀对不住,我忘啦,你大义灭亲之后,一寒神君便把赐予你的刀收走了呢,他和你说什么来着?‘切忌用刀,刀血性太重,增重恶念杀念’。他当然是骗你的,怎么你就这么蠢心甘情愿为他所蒙蔽!你忘啦,他是神君,是众生的万民神,不是你的神,啊呀瞧瞧,如今你落入困境,又有谁来救你于水火之中呢?”
她滔滔不绝,又加重语气道,“就如同鲲鹏族,一夜之间,悉数丧命,仙界的仙尊,或者是一寒神君,有过半分动容么。”
歌以停下了出剑的攻势,脸色阴沉向她逼近,“你也配提起鲲鹏二字?”
七娘眨眨眼,“我不配?”
提刀者在眼前,七娘却丝毫不见慌张,见了石桌上的话本,还饶有兴味道:“也对,我真身神木,本就无情,实在没脸提起;而你,真鲲之子,鲲鹏后人,又有脸提及了?”她唇红似血,扬眉讽刺。
见那逼近的身体猛一顿住,七娘两指捻起《为妖者》的话本,嘴角的恶意不加掩饰,“灭族之祸仅过去两百多年,你便能风轻云淡地将伤疤划开炫耀,抨击妖族,舔着脸赞扬人族,若是如今见了一寒神君,是不是要跪下来服侍他更衣啊?”
歌以的脸然褪去血色。
七娘道,“一寒神君那般人物,谁能不爱,你心之向往实属正常,只是,你和那叫元为的小子――怎么,他是替代品?啧,一个血脉不纯的仙界私生子,杂糅人族肮脏的血液,你也下得去嘴,不怕玷污了你心中的圣土?”
她似猫儿一般迈着轻盈的步伐,靠近歌以后挑衅地用指尖轻点他的胸膛,“老族长若是泉下有知,必定得冲破棺材板,撒了漫天的爆竹来庆贺吧?哈哈哈哈――”
歌以抬手将她打开,眼底血红一片,“无耻之尤,胡说八道,我未曾――”
七娘道,“未曾什么?未曾苟且?”她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似地看了歌以一眼,又指了指厢房的位置,“床上,贵妃榻,梨木椅,地上,墙上,除了屋顶,还有哪个位置干净?”
歌以耳中嗡嗡作响,喝斥道,“闭嘴!”
七娘却依旧不放过他,明媚的眼扑闪扑闪,好奇地问,“《为妖者》里,那杂种评价你什么来着?哦,好像是,‘五十步笑百步、极擅伪装、助纣为虐’,真是万分贴切!不知道你这张满是善意的皮囊,还能在他身边伪装到几时呢?”
七娘大笑着连连抚掌,对自己的发言极为满意,最终做了一个总结,循循善诱道,“多学学仙界的计策,第一步,灭全族,第二步,派神君蛊惑唯一幸存者放弃仇恨,第三步,美男计。瞧,谁敢说一句不妙!你就是那锅里的鱼,被油煎火烹之后还在心里为他人辩解!”
歌以如遭雷击,长身微晃数次后半跪在地,仅靠那一柄剑身维持才未软倒。
他将唇咬得死紧,几乎掀开一片薄肉,内里豁口血流不止,顺着那白皙瘦削的下巴滴哒着,微晃着,埋入地里。
七娘柔弱无骨地攀附上歌以的双肩,魅惑道,“这样罢,我知你念着小时候的情分,无法对一寒神君下手,至于元为这个麻烦么,我替你解决了。”
此刻,有人轻扣门扉。
七娘扬起笑意,款款而去。
歌以看向木门之处,像是想到了什么,摇晃着身体站直,以极快的速度敛了神色,抹掉下巴处的鲜血,冷冷看着七娘的背影。
恍若之前的战栗是一场即睡即醒的梦,如今梦醒了,一切归于平常。
黎白紧紧盯着门口,只见一袭若芽色衣衫的俊朗公子翩然而入,眉眼弯弯,笑意融融,进门的第一眼,越过七娘,直直看向歌以,遥遥点头致意。
却在看到歌以唇上的豁口时,眼底的笑意压了压。
许久后,他道,“歌以,这位琼姿花貌的姑娘是?”
七娘以往虽是也听了不少男人的赞美,但此番被这么一风流俊秀的人物夸赞,当即笑逐颜开,声音里带着少女的欣喜雀跃,她揽过歌以的手,娇憨道,“兄台安好,久仰啦,小女子乃是歌以即将过门的妻子。”
元为的视线终于如愿以偿落在她身上,七娘故作羞涩地低下头,补充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元为不置可否,风轻云淡地看向歌以,“哦?”
歌以静得出奇,并未反驳七娘的话,只是轻声询问他,道,“元为,你会信么。”
七娘呵出一个笑音,用力从大红裙摆里拽出了一顶凤冠,冲元为嫣然一笑。
元为对她视而不见,却对歌以那双修长的手觊觎已久,不容置喙地上前两步,将歌以半垂落的双手塞入自己怀中,又引得歌以同他一起毫无仪态地半弯下腰,朝桌子底下的幼犬探去,轻声道:“我上次来探望你时,寒意入侵,秋雨绵延,你盖了薄被躺在床上,这小崽子殷切往你脚边蹭,你可还记得我说了什么?”
歌以动了动唇,话将出未出,元为一把捂住,笑意颇深。
他道,“这么一个非人非妖的东西躺在你脚边,我尚且想要一锅汤炖了,何况你身边站了这么一个――搔首弄姿,和你不清不楚的女人,我又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