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奈宝尼尔是被雨淋醒的。

他睁开眼，看了看纷纷扬扬落下的雨丝。细密微凉的水珠砸在身上，哪怕他的身体不畏寒暑，心里也泛起一丝凉意。

他抬起手，撑开了个结界罩住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墓碑，将雨挡在外面。

然后他闭上眼，准备再睡一会儿。

奈宝尼尔不喜欢哈尼雅的墓碑被雨打湿。

神殿会为每一位圣子立碑。以往天国的使者并不会带走圣子的人类身体，所以他们会被妥帖地下葬。但不知为何哈尼雅的躯体也被带去了天堂，他的墓碑下便只埋着些他曾经的贴身物品。

奈宝尼尔知道哈尼雅不在这下面。如果有一丁点的哈尼雅在里面，他都无法主动靠近这里。

法则的力量在禁锢他，他无法违背誓言。

哈尼雅的离开于他而言太难熬了。奈宝尼尔在他走后就离开了神殿回到地狱，试图用公务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惜成效不高。

他没有刻意去想他，但也不想刻意忘掉他，于是似乎哪哪都有哈尼雅的影子――在他们相处的时间里，他们靠得太近了，以至于没有可以不去想他的缝隙。床铺上没有哈尼雅，餐桌边没有哈尼雅，花园里、入睡时都没有哈尼雅，没有人逗他吃东西，没有人会笑着帮他擦嘴，也没有人在他打瞌睡时把他抱到腿上给他念书。哈尼雅没有给他留下能独自生活的余地。

奈宝尼尔分明曾经一个人生活过那么漫长的岁月，却被短短几年的朝夕相处击败了。他像一只从未离开过亲长的小兽，在无能为力的孤独前溃不成军。

他实在很想他。

他几乎不再睡觉――原罪本来也不怎么需要睡觉。身边没有另一个人温暖的体温，他没法安稳地睡着，只能在黑暗里一点一点被回忆杀死。

那么多、那么多他以为自己不会记得很久的事，从他刚被捡到时对方温暖的手心，到最后哈尼雅离开时不聚焦的眼睛。他还记得哈尼雅对小煤球时自己的照顾，对方是一个合格到完美的饲主……也记得后来哈尼雅那些有点顽劣的恶作剧。哈尼雅似乎很喜欢在外面逗他，大多数时间是在开着隔音结界、被白魔环绕的花园里，坏心眼的非要弄到他哭；也有一次在海水中，他知道他怕，故意把他摁在海边的礁石上捉弄，又在顶进来时用手护住他的后背以免他被礁石划伤――奈宝尼尔怎么会被礁石划伤呢，可他又很喜欢对方泡在海水里也依旧温热的掌心和低低哑哑的安抚。

他曾经甚至教导过哈尼雅的礼仪。

神殿的礼仪不如天堂繁复优雅，他怕哈尼雅去天国后不适应，特意教过他。只是他舍不得用教鞭，哈尼雅也不怕他，不怎么上心，还总做错了就笑眯眯地看他，他凶他几句，对方也不恼。有时他会被哈尼雅耍赖的笑容蛊惑，忍不住凑过去亲亲他的下巴，之后总会被哈尼雅摁倒吻上半天，教导便也不了了之了。

他知道哈尼雅去天堂可能根本不会有这些记忆。他当时只是想，以后哈尼雅再用到这些礼仪时，会不会感到一点熟悉，会不会……想起他。

他都不敢想哈尼雅是不是已经忘记他了。

但……哈尼雅离开的那天，他在他身上留下的归属标记就消失了。他再也无法感知对方的状态。

只有上帝能影响法则。

无论是他的天生缺陷，还是后来被打入地狱，奈宝尼尔从未怨过上帝。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创世神产生怨恨：上帝明知道自己爱他，为什么要这样早早地把哈尼雅从自己身边夺走。

梅塔特隆下来找过他。他知道对方绝不会允许一个天使破禁，只敢问对方哈尼雅过得怎么样。梅塔特隆告诉他哈尼雅很好，然后劝他不要再想他了。

他做不到。

奈宝尼尔把自己的所有时间都花在公务上：这是为数不多没有留下太多有关哈尼雅记忆的事。公务是会做完的，没关系，他可以给阿贝尔放假，可以把撒旦的公务一起做了，还有萨麦尔，他之前帮自己清理了不少工作，奈宝尼尔可以把他的工务一并纳进自己的日程。

工作能让他的大脑安静下来。他用细碎繁杂的琐事塞满自己的思绪，以求片刻的平静。

他不能去想哈尼雅。那太难受了，他受不了。

后来路西法来找他，“你需要休息。”

原罪可以没有睡眠，但仍需要休息。当然，最好的休息方法还是睡眠。

“不。”奈宝尼尔拒绝。他不能休息，他会做梦，梦里哈尼雅看到他，总是温和又疑惑地问他，你是谁。

他知道那是预知梦。他一遍都不能多想，他会疯的。

可撒旦总是有法子管住自己的原罪，“那下一次听到那小圣子的消息，我就不告诉你了。”

奈宝尼尔知道米迦勒会时不时来地狱看对方。于是他妥协了，每到自己觉得疲惫时就去人间神殿，在哈尼雅的墓碑前睡一会儿。

在这里他可以睡着，不会做梦，仿佛哈尼雅留下的那一丝微弱的气息也能安抚他。

有时他会碰到其他来祭拜的人，不只是神殿的长老。希恩经常来看自己已经离开的老朋友，时不时还会带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与奈宝尼尔的情绪完全不同，他知道自己的朋友是去了天国，他为他骄傲。他骄傲地向自己的家人介绍自己故去的朋友，又骄傲地向墓碑介绍自己家新填的小家伙。

奈宝尼尔从未加入他们，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看上去那么温馨快乐，与他格格不入，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问一句“为什么你们都不难过？”

明明希恩和哈尼雅的关系也很好，为什么只有他难过。

人类的寿命很短，最多不过两百年。奈宝尼尔看着希恩从一个健壮的青年一点点老去，开始拄着拐杖才能前进――他就像看到了哈尼雅本应拥有的一生。

希恩最后一次来祭拜时，身边没有带任何人，奈宝尼尔出现在他面前――他看出这个人类快要迎接死亡。

一人垂垂老矣，一人容貌未变。

“是你啊，”希恩满是皱纹的脸笑起来，依稀看得出一点年轻时的爽朗，“我们以前还找过你，可惜完全找不到。”

“你果然不是黑暗精灵吧？”他问，“你是血族？”

奈宝尼尔没回答他。

但希恩仿佛得到了答复，“我就知道，”他似乎记不太清了，“哈尼雅这小子……我记得他有一只蝙蝠，黑色的……他就这样，从小就这样……”

然后他毫无征兆地哭起来，眼泪都是浑浊的，像个喜怒无常的老小孩，“他死了，死了！年纪轻轻就死了！”

希恩老了，说话和思想都是混乱的。他一会说哈尼雅是他们最伟大的圣子，一会说对方小时候有多么混账。后来他说他死了。

奈宝尼尔安静地听着，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我知道他去天堂了，我特别骄傲。”希恩对他说，“但他现在是个天使了，他死了。他不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是他的朋友了。”

“他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对吧？”他问他。

奈宝尼尔很久才点了点头。

希恩在黄昏时离开了。走之前他对奈宝尼尔说，“他走了，我也要走了。只剩你了……他曾经真的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