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良人
世人的记忆总是那样脆弱,忘却记忆的理由有那么多种,一个法诀,一杯神酒……只是那样多的理由里,最叫人唏嘘的,恐怕就是时间了吧?
时间太久了,加上病症一直折磨着她,她竟忘记了先前的许多事情;他是谁?他的名字?他与自己又有怎样的一段过往?
她经常在晒太阳时疲倦睡去,再是突然惊醒,有时候她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地,甚至忘记面前侍奉着的、面容有些熟悉的人是她的谁?
衰老和时间在一步一步地蚕食她的记忆,清醒的时候她会恐惧,她怕自己忘了他。于是在某个深夜里,当子孙们都各自睡去的时候,她拖着病弱的身子爬起来,摸过桌上针线匣子,拿出金剪刀,在自己皮肉干枯的手臂上一点、一点刻下他的名字来……
可笑的是,在她拼死不想忘记他名字时,她已然将他的名字忘却了一半――小晏,她只记得自己儿时就是这么唤他的,并非是因为她比他年纪大,相反,她还要比他小上两岁,所以这个叫法似乎是为了表示亲昵吧?
小晏,小晏……他的全名,她绞尽脑汁地回想也是想不起来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记得自己承诺过要嫁给他,这个承诺现在于她来说就如呼吸一般,再是忘不掉了。
她要嫁给小晏,程萤只能嫁给小晏。
老人摩挲着自己手臂上,那个亲自刻下的“晏”字,那个字丑陋扭曲,伤口溃烂了许久才好,每逢雨天,那里便隐隐作痛。她总是习惯性地细细抚摸着那个疤痕,仿若那个面容已经模糊的小晏便就站在自己身侧一般。
“小宴……”或许是身子实在是弱,老人的双眼逐渐模糊,她将杉灵的话细细思索了许久,终是思维不清地回答道,“是的……嫁给他,但不是我。是程萤嫁给小宴……”
杉灵依旧仰着头微笑着,她轻握着老人的双手,轻声道,“老夫人,杉灵可否见见那个小宴呢?”说罢,少女凝神,细细探入老人的脑海之中――在这个静谧而温热的午后,双目温柔的少女看见有紫藤花瓣飘来,铺天盖地,犹如狂风,瞬间将她们二人包裹住,无数种紫色遮蔽了杉灵的眼睛,而在紫色飘走之后,眼前的老人已然消失不见。
有声音传来。
“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萤萤,等你长大后就给我生娃娃吧?”
“萤萤,不会有什么把我们分开的,即便是生死,你死,我就随着你一起下地狱。”
“萤萤,等我。”
萤萤,应该是她的小名吧?她的记忆中,满是他的声音,稚嫩的童声,低沉的少年声,再到稳重的青年声,满是他的声音,温柔的、高兴的、无奈的、宠溺的。
杉灵于程萤的记忆中慢慢行走着,她没有想到,一个世人的记忆能塞得如此满当,她亦没有想到,一个世人的记忆也能如此单调――那样多的记忆,便就仅仅是为了记一个人而已。
那个人叫晏安,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小宴这个称呼似乎只是为了表示亲昵,她作为官宦之家的女儿,论礼仪来说,应该要唤他一声兄长的。
六十多年前,程家与宴家是朝中荣极一时的两个大家族。程家宗主乃是当朝太傅,两个儿子皆是朝廷重臣。宴家则是武将出身,满门良将,手握重兵。
他们两个氏族,一个是王朝的笔,一个是王朝的刀。
于情于理,两家都是世代交好的。
而那时的程萤是程氏长子与正妻所生的小女儿,程家向来重子轻女,这女儿生来便没有得到太大的重视,好在富贵人家也不缺吃穿。宴安不是嫡出,但因生来聪慧,也深得当时宴家当家宴老将军的疼爱。
她和小宴,相识于一个太平盛世。
杉灵拨开程萤幼时这些华丽如锦的记忆,终是寻找了这段姻缘的源头。
最先入眼的,是满天璀璨的烟火,以及满街繁盛的彩灯。有喧嚣笑声潮水一般涌来,杉灵行走在这六十多年前的帝都城中,长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两旁摊贩热情吆喝,卖的有吃食、纸伞、绣品以及各色精致小玩意儿。
杉灵仰头,见街道上方有无数绳索横穿而过,上头挂满了样式各异的彩灯,多是锦鲤的样式,斑斓鳍尾,十色流苏,鲜活可爱。风吹来时,仿若在水中游动。而透过那些挤挨的彩灯缝隙,还能见到烟花四散,开出一朵又一朵艳彩。
有行人手持彩灯,有说有笑地走来,不见杉灵,直愣愣地穿透她的身体而过,杉灵习惯似的不做理会,她凭着直觉,慢慢走过长龙一般的街道,来到一处府邸后园的高墙下,墙下站着一个年龄不过十岁的小公子,玉冠束发,披着一件绣工精致的麒麟团纹紫貂大氅,五官俊俏英气,他抬着头,朝墙上伸出双手来,那小手已经冻得通红,想是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可他竟没有一丝不耐,语气软软道,“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而在墙头上,则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子,穿着厚厚的兔毛领袄子,她似乎很害怕,缩着脑袋,蜷着四肢,远观就如一颗蹲在墙头上的汤圆。
“可是,好高……”小女娃拧着眉,皱着小鼻子,奶声奶气道,“摔着可是会很疼的。”
小公子转目一想,立刻问,“是谁说想吃龙井茶糕和麻团的?我可是顶着被世伯责罚的危险带你出来的,若你连一堵墙都不敢跳,我便自己出去玩了!”
“可是……”汤圆依旧犹豫。
“不下来,我可就走咯?”
“别!”
眼见男孩已经转身,女娃娃一急,竟招呼也没打,瞬时就从墙上跳了下来!
那边已经转过身去的小公子一听风声,瞬间就回过身来,脚下一蹬,高高跃起,将小女娃抱了个满怀,可毕竟是孩子,小女娃又穿得厚重,因此竟没有稳当落地,他算到似的将对方的小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摁,半空中翻了个身,让自己的背先着地。
哎哟一声,小公子龇牙咧嘴,风度翩翩的英雄救美终是尴尬收场。
“你摔着没?!”顾不得自己,他赶紧将怀中的小圆子提了起来,前后端详检查了一番。
小圆子似乎吓傻了,小辫耷拉着,愣愣地摇头。
说来也怪,明明才比她大两岁,不论是心智还是身高,小公子似乎都要高出她那么一大截,他将小女娃的小辫子捋顺了,笑眯眯道,“那走吧,我去给你买好吃的!”
上好的紫貂大氅一个翻飞,他已经牵起了小圆子那胖乎乎的小手,朝巷子那头的最热闹之处跑去――那正是上元佳节的夜晚,帝都破例取消了宵禁,万家同乐,烟火亮空。
这阖家团圆的节庆里,最美好的许不是富裕人家的彩灯,最悦耳的也不是权贵名门的歌戏,而是民间那能灿烂一整夜的烟火会以及街道上百姓们嬉闹玩笑的声音。
灯火融融,烟火灼灼。
杉灵看着这一切,深觉有趣,默默跟上了上去。
两个孩子在人群中犹如两条灵活的鱼儿,在火光通明的街道上肆意穿行着。上方有遮住夜空的万盏彩灯,城中河里有璀璨通明的巨型彩船。女娃见什么都是新奇的,每个小摊前都能驻足许久,小公子则耐心地站在她身旁为她解释着什么,她负责吃喝采买,什么鲜艳的面具,灵动的动物彩灯,还有香气四溢的各色小食……他就负责给钱与提物。
上元节中有许多孩子出来玩闹,三五成群,多是拿了父母给的一点碎银子同伙伴一起来的,因此他二人一起也不显得有多突兀,倒是馄饨摊的老板娘喜极了这对玉似的人儿,给小女娃的碗里多捞了几颗小馄饨。
二人玩闹了整整一夜,待小女娃已经迷糊了眼睛,含着泪水打呵欠的时候,小公子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遂将之前买的东西绑作一堆,挂在自己脖子上,而后背起小女娃娃,缓缓朝家中走去。
“小宴,你看那人好奇怪!”忽然女娃松开了搂着小公子脖子的手,朝一灯火阑珊处指去――此刻他们已经走离了大街,光线黯淡,但女娃指去的方向处却设有一个小摊子,没有好看的灯笼照明,也没有在棚子上方系着的五彩绸带,摊子主人是个披着灰色斗篷的人,孤零零地坐在小马扎上,摆弄着面前的东西。那样一个黑暗的角落,自然引不起游人的注意,行人三三两两路过,竟没有一个人在那摊位前驻足。
“萤萤想看?”他侧过头去,轻声问。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