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凉秋
柳光毅被下了大狱,柳芳蕤虽说没受到什么牵连,却也被禁足在含元殿,贺暄被贺蘅拉着留下来用晚膳,他正没滋没味地舀着一碗鱼羹,听得贺蘅开口道。
“此事暄儿怎么看?”
贺暄一顿,展眉道:“柳大人这回做的有些不妥。”
“是么?”贺蘅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柳光毅为官多年,一直饱受赞誉,为人两袖清风,不像是会做此事的人。”
贺暄手微颤,勺子里盛的鱼羹有些便溅落在他的衣领上,留下几点湿痕。
贺蘅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像是随口那么一提,“不过他同皇后感情一向很好,偶尔头脑发热做些傻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到底是做的不地道,要给些教训。”
“父皇说的是。”贺暄垂眼看着鱼羹里杂乱的火腿丁和黄瓜丝,有些好笑。贺蘅这人多疑善变,他从未相信过柳后,自然也没有相信过贺暄他自己。这回由着贺暄的意,也不过是他觉得柳后手伸得太长,超出了他的容忍范围,要敲打敲打,而贺暄正是给他送了个恰到好处的借口。
贺暄若无其事地拿起帕子擦了擦衣领,没什么诚意地敷衍,“皇后和柳大人一定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
在宫里被磋磨了一天,贺暄坐上回府的轿子时已是掌灯时分。上安京的夜晚总是妩媚而神秘的,勾栏瓦子外头倚靠着穿着清凉的歌女舞伎,隔得很远便能闻到他们身上擦得浓郁的脂粉味。阁楼上都缀着深浅不一的小灯,淡黄的光晕笼着,配上丝竹管弦,真真是一派温柔销魂窟。
贺暄懒懒地掀起车帘瞧着,他像是刚刚下凡的仙君,头回见着这人间烟火,繁华盛景,颇觉有趣,便饶有兴味地远远看着,却到底是不至纡尊降贵地亲自体验,只这样遥遥地品咂一番,待回过神来,便毫无留恋地抽身而去。
贺暄正出神时,轿子却突然一停。按时间来算定是还未到府门口,贺暄微微蹙眉,听得轿夫说道:“殿下……”
那轿夫还未说完,贺暄的轿帘便被粗鲁地一把扯了起来,贺暄眯起眼睛,看清来人正是贺D,此时贺D瞪圆了眼睛盯着他,感觉鼻子里都在喷着火,见贺暄抬眼,便一步跨上前,探身揪住贺暄的衣领,恶狠狠地梗着脖子质问道。
“是不是你做的?”
这衣领今日怕是命犯太岁,贺暄冷淡地扫过贺D因为愤怒皱成一团的脸,将贺D攥着他衣领的手挥开,他往前走出轿子,晚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他顺手理了理,这才偏过头看着贺D,甚至还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你在说什么?”
贺D被他这副风轻云淡的神色给激得恼羞成怒,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你别给我装傻,那老太婆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贺暄有些茫然的看着他,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半晌,眼看贺D就要撸起袖子来跟他拼命,他这才勉强认真了些,低下头凝眉思忖了一会儿,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是孟老太太的事,孤听说她今日不幸蒙难,令人唏嘘。”
“你!”贺D猛地伸出手,手指明晃晃地指着贺暄,在贺暄身边无头苍蝇似的窜来窜去,“你别想蒙我!如今母后被禁足在宫中,舅舅也下了狱,一定都是你做的好事!”
贺暄的耐心耗尽,他不耐烦地瞥了贺D一眼,声音低沉:“孤没时间陪你在这胡闹。”
“哈,你够狠。”贺D眼圈红红的,眼底里尽是血丝,眼下也是布满了淤青,一看便是几夜没有休息好,“你以为你这样做了就能把我踩下去?父皇就会厌弃我?”
“你做梦!”贺D毫不顾忌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他收回手,胸膛依然起伏不定,“我告诉你,这点小事搞不死我贺D。”
贺暄漫不经心地掠过贺D头上戴的玉冠,是生辰时父皇所赠,他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轻声说,“是,父皇宠你,孤自然比不得。”
说完,他抬起下巴点了点,眼中带着点戏谑,“怎么?四殿下如此雅兴,要给上安京百姓演出戏?”
贺D皱了皱眉,这才发觉旁边不知何时远远地聚拢了一些人,正探头探脑地看他们,他冷哼一声,只得作罢,临走之前恨恨地回头瞪了贺暄一眼,“等着。”
贺暄扯了扯嘴角,算是给他的回应,扭头便钻回轿子里,一刻也不等的扯下了轿帘,隔开了贺D的视线。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过九月冒头的天儿,晋国已经在接连的几场秋雨中浸润了寒意。萧琢裹着紫菀给他准备的大衣,站在窗户前边看着天空飘飞的雨丝。
实际上从前的萧琢是很喜欢秋天的。
特别是刚入秋的时候,半夜毫无预兆地从冗长而满足的梦里醒来,四下里寂静无声,宫门口当值的婢女也都躺在榻子上打盹,萧琢便会蹑手蹑脚地披上外衣,自己偷偷跑到殿前的院子里。
他的寝殿门口是个不大不小的庭院,他站在寝殿门口,能看见月亮疏疏地落了一地的霜白,宫里的桂花像是斟了几千斗的酒,隔着重重宫门也能闻的真切,那酒的味道清淡,许是沾了秋夜的冷露。若是待得时间更久些,甚至可以在黎明将至未至的时候听见东边的护国寺远远的钟声,那钟声只消得听一遍,便可令人远离颠倒梦想,尘俗尽忘。
秋日真的是一个使人心旌摇荡的季节,不像春天那样带着脂粉气的,秋日是金戈铁马的,又是梵音藏心的。
可是如今,萧琢紧了紧身上的裘衣,他伸手接住了被北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雨丝,冰凉凉的,惹得他下意识缩回了手。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故国的桂花香再也闻不到了。
萧琢叹了口气,他甫一回头,看见贺暄靠在门框边,目光浅淡地看着他。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父皇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便提前下朝了。”
萧琢走到贺暄身边,问道:“你不表示表示?”
贺暄挑眉,似是有些惊讶:“贺D早就上赶着表示了,流水似的补品往宫里送,我凑这份热闹做什么。”
“他终归是你父皇。”
贺暄垂下眼不接话,萧琢一时有些后悔,正想开口岔开去,听得贺暄开口道:“我知道。”
萧琢一愣,似乎没想到贺暄会同他说这些,就好像是守着一只从未张开的蚌,天长日久地蚌壳上都已经长满了青苔,连猎人都已经放弃了那颗珍珠,哪知这蚌突然改变了主意,悄悄张开了一条缝,像是对猎人的邀请。
贺暄抿了抿唇,他从未同其他人说起过这个,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很是酝酿了一番,这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一直更喜欢老四一些,我不会说话,脾气不好,没有眼色,不讨他喜欢。”
贺暄顿了顿,接着说:“可是我有些时候,比如……秋天突然冷起来的日子,我也想听他问问我有没有添衣裳。快过年朝中最忙的时候,我也想听他问问我有没有好好用膳……后来失望的时候多了,我便不想了。”
贺暄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我明明跟自己说,别难过,别放在心上,今日听见他咳嗽的厉害,依然会担心。其实我下了朝就去了太医院,让他们给父皇熬些不苦的药,他年纪这么大了,还是不喜欢喝苦的。”
“我……”贺暄垂下眼,“罢了,柳后定是早就盯着煎药了,要我在这多此一举。”
“殿下……”萧琢看着眼前眼睫微颤的贺暄,他声音沙哑,此时倚靠着门扉,神情落寞地像是山中深夜独自等着父亲回家的小童。
萧琢叹了口气,他微微踮起脚,这样的高度他刚刚好对上贺暄眼角上挑的眼睛。他心下有些酸涩,抬起手扯了扯贺暄的袖子,虚虚地环住他的腰,像哄小孩似的柔声道:“这是天下人都会做的事,陛下他……也许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念着你的。”
贺暄垂落在背上的头发很软很细,老人都说头发软的人心也软,也许表面上看起来郎心如铁的贺暄,其实也不过是个心肠很软的缺爱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