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赵钦
深秋总是始于一场黄昏时分的梧桐更兼细雨。沾了霜的秋风卷了一地被打湿了的梧桐叶,湿淋淋地粘在石板地上,遮住了缝隙里生出的薄薄的青苔。
红叶青苔地,凉风暮雨天。
萧琢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支手望着窗外被雨浇的歪歪斜斜的枯荷出神。
“侯爷,东西准备好了。”外头杵着一个瓜子脸的小丫鬟,局促地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盯着她崭新的蓝青色的鞋面。
“嗯,走吧。”窗外的雨丝斜飞进屋里,将他方才写的字晕了一小块,像是横生出一朵淡色的墨梅。
入秋以后德清身子越发差了,像是这主刑兵的季节当真暗藏着剥人血肉的斧头,一点一点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生气。
萧琢垂下眼,轻轻推开德清屋子的门。
里头照旧是清苦的药味,闻惯了之后,萧琢竟从其中品出些极雅致的清韵,像是山里头的晨雾,朦朦胧胧地萦绕着,总是若即若离地飘散在你身边,但你若是卯足劲儿想去寻,却又寻不到了。
“德清。”萧琢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坐在德清床边的小凳上。
德清面色灰白,眼窝深陷,这一年里病痛将他生生磨去了半个人,只剩下一副骨节突出的皮囊还支棱着不肯倒下。
萧琢不忍细看,忙扭头将食盒里的一碗甜粥端出来,“我问太医了,说这个你能吃,平日里药那么苦,尝尝这个。”
德清勉力掀起耷拉的眼皮,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殿下,老奴自己来。”
“没事,我来吧。”萧琢没去纠正他的称呼,心下酸楚,低头舀了一勺粥,小心地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殿下。”德清将一口甜粥咽了下去,吃力地摆摆手道,“老奴尝过了,很甜。”
萧琢张了张口,听见德清咳嗽一声,低声说道,“这也许是老奴陪殿下过的最后一个秋天了。”
萧琢一怔,抬起的勺子被他捏的歪歪斜斜,甜粥大半都落回碗里,溅起的粥渍在萧琢的衣襟上粘了好几个小点。
“见殿下如今过的安稳,老奴也放心了。”德清笑了笑,他枯瘦的手微微蜷曲,萧琢忙伸手握住,德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殿下不必为老奴难过,生老病死,人自有时。若是有机会,将老奴埋在清陵吧,让老奴去地底下陪着陛下,继续伺候陛下……”
萧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德清的房间的,外边的天色仍是昏沉,雨淅淅沥沥,像是一场哀乐的序曲。
“侯爷?”小丫鬟战战兢兢地撑着伞,她那双绣工精致的,蓝青色的布鞋被水打湿了,变成了老气的深青色。
萧琢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了德清,还是为了小丫鬟难得的新布鞋。
***
来年的倒春寒尤为猛烈,已然入了二月,天却仍被困在寒冬一般,晨起甚至还能瞧见屋檐下倒挂的冰棱,被阳光照的笼上一层暖光。
“走走走,去清霜那儿蹭饭。”付湛川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拈来的草杆子,兴冲冲地怂恿萧琢,“哎呀,今儿宫里晚宴,殿下又不回来,走了走了。”
萧琢正抱着银粟君下棋,闻言将一粒白子放下,偏头道,“他今日请客了?”
“他哪会请客,自然是柳家那个傻子请。”
萧琢愣了一瞬,“柳文勋?”
“对啊。”付湛川见他仍摆弄着棋子,索性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走啦走啦。”
今儿外头雾蒙蒙的,晚上夜露深重,将萧琢的披风都沾湿了,摸上去冰凉冰凉的。
里头清霜与柳文勋已经入座了,付湛川急吼吼地推门进去,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说话时吐出一缕缕白雾来,“菜已经点了么?”
清霜颔首,眼神在萧琢身上顿了顿,“坐吧。”
“点了什么?这家店的黄金炸虾球是一绝……”付湛川嘴里没个停的时候,甫一坐下便说起来,顺便还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放进碗里,“这鸡丝味道也不错。”
“知道你喜欢,点了。”清霜抬手抿了一口茶,微微蹙眉,旋即又放下。
柳文勋瞧见了,立马给他碗里盛了几勺豆腐羹,“喝不惯便别喝了,尝尝这个。”
“嗯。”清霜垂眼,“谢谢。”
包厢里四角都放着暖炉,几人又喝了酒,很快便陶陶然生了醉意,话也多了起来。付湛川脱得只剩下一件宝蓝色的长衫,一手不甚潇洒地抓着一只鸡腿,嘴边吃的油腻腻的,随口说道,“哎,听说前两日贺D又偷溜出去去水云间了?”说完瞟了一旁即使微醺了依然挺直着背,双目澄明的清霜一眼,耐不住好奇,“是真的么?”
清霜夹了一块豆腐,闻言淡淡地点头,“是。”
“哇,他真是……他夫人刚生,他还敢这么嚣张,不怕他丈人啊?”说完,付湛川像是终于想起什么,扭头偷偷打量柳文勋。
柳文勋正低头专心地给清霜剥虾,对他的话并没有任何反应。倒是萧琢咽下一口甜酒,回答他道,“我听殿下说,他夫人因为早产,好像身子不大好了。”
“唉?这么严重啊?那赵钦可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紧,这若是……”付湛川遗憾地顿了顿,言语间略有些惋惜,“赵家姑娘我曾有过几面之缘,是个明事理的大家闺秀,可惜了。”
“也不一定,赵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许是过两日便好了。”萧琢碰了碰付湛川的手肘,“好了好了,吃菜吃菜。”
于此同时,宫中晚宴。
嬷嬷从奶娘手里接过粉嫩嫩一团的小郡主,战战兢兢地抱到座位正中的贺蘅面前,“陛下。”
贺蘅笑眯眯地接了过来,伸手碰了碰小郡主娇嫩的脸蛋,小郡主还未睁眼,此时睡得很熟,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纷乱。贺蘅瞧着欢喜,道,“孩子取名了么?”
贺D忙起身回道,“还未,等着父皇赐名呢。”
“唔,既如此,便唤作……”贺蘅想了想,“安乐吧,平安喜乐,最是难得。”
“谢父皇赐名。”
安乐蹬了蹬腿,小脸皱巴起来,大概是饿了,贺蘅将她递给一旁候着的奶嬷嬷,转头对贺D道,“筠心是怎么了?今儿怎么没来?”
“她月子还没结束,身子有些虚,儿臣让她多歇歇,将养身子。”
贺蘅点头,倒没再追问,挥手让婢女倒酒。
贺暄扫过贺D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酒盏的杯口,今日晚宴,除了赵筠心,她父亲赵钦也没来。赵钦年过五十,只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今儿是贺蘅特意说要见见他外孙女,断断没有缺席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