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临阵岂藏锋
“三爷,东家,我有一点粗浅之见,冒昧插句嘴,请见谅。”
韩三爷反复盘问段二,显然想趁胡闵行与金大在场,寻出点什么破绽。颜幼卿心中来回掂量,段二与金大自然等闲不会将生意关系透露给外人,却怕连番追问之下,暴露安裕容的存在,索性直接开口打断。
桌上三人一齐看过来。
“哦,你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出声的是韩三爷。
“因怕惊动洋人,我当夜先是躲在客舱存放酒水的角柜中,待洋人搜查完毕下了大船,才至船尾寻得舢板离开。”
韩三爷瞥一眼他瘦削轻剽的身形,“嗯”一声,点了点头。
“清晨时分混入海港码头,总觉没法与东家交代,不甘就这么返回,遂在码头酒馆等地厮混了一些时候,打听得海警将人押送至租界联合警备队,便又摸到警备队外头查看了一阵。虽不敢深入,但也勉强瞧出一点迹象。”
这些话,之前都曾向胡闵行交代过。颜幼卿停下来,扫一眼段二,又转过目光,仿佛请示般望着胡闵行。虽明知段二绝非善类,然此人与自己并无深仇大恨,今日情景,对方必然讨不了好去,心下不免有点儿慨叹,故姿态毫无做作。落在自问识人的胡大老板眼里,倒也合情合理。胡闵行暗忖到底年轻,难免妇人之仁。颔首道:“不必顾虑,你瞧出什么,好好与韩三爷分说分说。”
“也是方才听三爷与东家推敲,才触发想起来的。我就是觉着,洋人当夜行动,火力充足,动作迅捷,有条不紊,不像是突然得了讯息做出的反应,反倒像是早有预谋,只等守株待兔。咱们这边交接的日子临时有变,可洋人货轮停泊的地点没变过。有没有可能,警备队和海关盯上的不是咱们,而是早盯上了货轮,拿卖货的洋人做饵,一直等在那里……”
韩三、胡闵行、金大互相对望,都觉这个推断颇为合理。排查了这么些天,三方均没查出什么线索,要么是隐藏太深,要么追查的方向不对。三人都不愿相信自己手底下有深藏如斯给洋人卖命的奸细,这会儿被颜幼卿提醒,不由产生先前一叶障目,此刻恍然大悟之感。
胡闵行道:“看来往后要多多提防洋人的小动作了。”
金大见韩三爷似乎消了气,适时插话:“三爷,您看,咱们这点误会,说来说去,都是因为洋人闹的。您老说得对,窝里斗,终究白便宜外人。过去那点恩怨,确实是该放下了。”
韩三爷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本是这么个道理。只不过,亲兄弟也须明算账,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更不能长久。今日把你们二位请来,正是为此。商定个章程,彼此认可,往后也好照章行事。”
胡闵行举杯致意:“但凭您老吩咐,广源无有不遵。”
韩三爷端起杯子:“不过,金老板,咱们是不是该先了结了段二这事?”
金大捧起酒杯:“三爷公道,您老做主发话便是。”
段二瞧出转机,放软姿态,嘶哑着嗓子道:“是我该办的事没办好。要杀要剐,随您老高兴。”
韩三爷一口酒闷下,眯了眯眼,转向段二:“原本该叫你给我的兄弟偿命。既然你们都承认我公道,我自然不能苛待了你。这样罢,你准备带了跑路的那箱金条银元,就当作给两家的殓葬抚恤,再亲自去坟前烧炷香,磕几个头。另外,留两根手指给我,算是记住这个教训。”
段二心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咬牙行礼:“谢三爷宽厚。”
一个韩三爷手下将他拽出去,不大会儿,便听外头传来两声惨叫。很快那手下托个盘子进来,血淋淋两根粗胖的手指横在上头,便似两段浇了赤酱的生香肠。
在座几人皆面色如常,不为所动。唯独胡闵行少见此类场景,强忍着不露出异状。待那手下将盘子撤下去,接着之前的话头道:“三爷,金老板,关于生意上的章程,不知有何高见?”
“我这里拟了个草稿,有劳二位老板过目。我韩三是个粗人,只会直来直去的笨办法。二位觉着不合适的地方,尽管提出来。”韩三爷说着,回头示意,手下将一叠写满字的素色纸笺呈上。
金大没想到韩三爷细致到这份上,见胡闵行一派安稳,毫无异议接过去,立时明白,他二人怕是早已提前谈妥,此刻心照不宣而已。把递给自己的那份拿到手上迅速细看。如内海湾接货、海港码头等货之类,凭先来后到,互相避让,互不干扰;如遇洋人海警,则互为掩护,一致对外;如遇洋人垄断,则公开议价,共同进退……如此等等,确实可算公允。及至下河口御河码头部分,才看出猫腻来。
原来御河码头共计十八个板桩货台,分别控制在各家商行及混混帮派手里,也有纷争不断,归属不定的,端看谁的拳头更硬。说起来,大部分混混帮派背后,站的都是韩三爷。鑫隆由于从前与韩三爷关系近,直接把控的货台比广源多出两三个。货台由于位置宽窄、泊位多少,进出远近等因素,又分出上中下若干等。韩三爷拿出来的这份章程,对货台使用重新做了规定,看上去两边一样,实则广源使用上等货台的机会要多出至少三成。
“三爷。”金大看了许久,才将几张纸放在桌上。见另两人优哉游哉喝酒吃菜,心知要理论,怕是论不过,拼拳头更是不可能。幸亏自己也不是毫无防备,当下不再犹疑,道:“三爷想得周到,体恤胡老板是文明人,方方面面做好了安排。不过,这御河码头,是咱海津人的根基,也是三爷您老的福地。板桩货台,大伙儿都知道,是码头商行的命脉,更是码头扛活兄弟们的饭碗。既是码头上的事,自当照码头的规矩来,您说是不是?该孝敬三爷的,我金大一分都不会少。至于与胡老板如何分享,似乎双方各有想法。不如照码头上的规矩,明白划下道来斗一场,输赢落定,绝无反悔。”
胡闵行祖上乃南人迁居本地,韩三爷漕帮出身,最初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御河码头混混。听罢金大此话,琢磨一阵,道:“这么说也有道理。你想怎么个斗法?”
金大咧嘴一笑:“胡老板是文明人,不如我与胡老板文斗一场,斗一斗酒,也好陪三爷尽兴。”
胡闵行常有应酬,颇为善饮,听金大有此提议,心知自己定然拼不过。故意打个哈哈:“久闻金老板海量,胡某认输。几个货台而已,阁下拿去便是。”
金大脸上有些挂不住:“别他娘假惺惺,你今天既带了人来,叫底下人上场替你喝便是。”
话说至此,颜幼卿不能再沉默,上前一步:“东家,不如我代您陪金老板喝几杯。”
胡闵行不应他,转脸看韩三爷。
韩三爷摆手:“给胡老板这小伙计添把椅子。”
立时有人出去传话,伙计送了椅子进来,又在桌上码了十二瓶芦台春。
颜幼卿道过谢,启瓶替三人都添了一回酒,才落座给自己斟满。金大在酒场上不知喝赢过多少场,喝倒过多少人,自没把眼前的小伙计放在眼里,招呼都没一个,直接仰脖干了一杯。颜幼卿跟着干掉一杯,默不作声为对方和自己续满。两人你一个我一个,丝毫不带停顿,很快空瓶陆续撤下去,桌上只剩下一瓶。原本随意吃喝的韩三爷与胡闵行皆住了手,只顾瞧他二人拼酒。
颜幼卿启开瓶塞,将两只酒杯倒满。他手稳得很,酒液倒至与杯沿齐平,甚至凸出一分,却没溢出半滴。
最后一瓶见底,韩三爷哈哈笑道:“金大,你这回可是遇上对手了!如何?再来几瓶?”
金大一张脸喝得通红油亮,也笑道:“小兄弟好生厉害!不知小兄弟贵姓?”
“金老板谬赞。免贵姓颜。”
韩三爷问:“哪个严?严阁老的严?”
“不是,颜文忠公之颜。”
“颜文忠公之颜?好!”韩三爷愈发有兴致,也干了一杯:“金大,我看你认输得了。”
金大道:“颜老弟这般年少,若在平日,我还不认输,这张老脸也没处搁了。然而今日事关鑫隆上下几百张嘴的饭碗,豁出脸皮不要,金某人也不敢就此认输。三爷,胡老板,这一场,便算平局,不分输赢如何?”
金大不肯轻易低头,是意料中事。韩三爷提前暗示过胡闵行。胡大善人不熟悉江湖路数,最终听从王贵和建议,带颜幼卿前来赴约。起初尚有几分忐忑,这时底气足起来,斜一眼金大:“金老板还有什么好建议?”
“既然文斗不分输赢,不如加一场武斗?主意是我提的,胡老板要派谁上场,但请随意。即便人不在此地,临时召来,等上一等也无妨。”
胡闵行问:“不知这武斗,具体是怎么个斗法?”
金大笑了:“你我到底是生意人,总不至于当真到鼓楼前边打擂台去。不如就借三爷的地盘,在这仁和居院子里,飞镖比个准头。一炷香功夫,哪一方满堂红,便算哪一方赢了。”
韩三爷忽也笑了:“这么着,倒是有个现成的活靶子在。”回头吩咐,“把段二拉院子里去。”
金大脸皮顿时一僵。
原来这飞镖的比法,通常限定时间,双方各出一人,划出个范围来,两人就在其间互相投射,同时互相躲避。时间一到,谁射中对方更多飞镖,便算谁赢。下场者需准头好,且身手灵便,否则到结束时,即便赢了,也没准落得一身血窟窿。但也有另一种比法,便是另推一人出来做活靶子,双方均往此人身上投射,活靶子亦可在限定范围内竭力躲避。同样最终谁射中的飞镖多,便算谁赢。然而无论谁赢谁输,那当靶子之人皆不免被射成血筛子,能否活命,都要看运气。射中飞镖愈多,愈是满地鲜血淋漓,故曰“满堂红”。
段二无论如何,还是鑫隆的人。韩三爷这话一出,金大便知是故意报复。然事关长远利益,不可能就此退让。且有了韩三爷此话,武斗提议便是得了认可,成败在此一举。遂盯住胡闵行:“胡老板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