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钉子
我们出事那天,是近郊游的回程。过年的七天,我都跟着父母在走亲戚。我妈知道我最讨厌这种事,算是耐着性子陪了全程,就提议年后的那个周末去近郊玩一下。
那天白天都还算愉快,但晚饭的饭桌上,我爸问我之后打算什么办,是不是就这么跟个男的搞在一起搞到底了。
我听着这话心里不舒服,我妈多半感受到我们父子之间剑拔弩张,忙在桌下拉了我的手,意思喊我别跟我爸杠。我便没出声,垮着脸,吃自己的。
我爸见我这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最是窝火,筷子往桌上一拍,接连问我到底想怎么样。
我那个时候正是不肯服输的年纪,特别故意地对我爸说,“是,我就打算跟这么个男的搞到底了。真对不住了爸,有我这么一个同性恋儿子,是不是让您特别丢脸?在亲戚面前都抬不起头是吗?”
我爸被我拱起了火,拍着桌子问我在说什么混账话。
我想想自己也是真混账,那张嘴怎么就这么贱得慌,非要往我爸心上下刀子,“我知道您不接受,您也觉得我恶心呗,觉得我不配当你的儿子是不是?”
我爸差点兜头给我一巴掌,我妈硬给拦下了。我妈瞪向我,喊我话想好了再说,别不过脑子。
其实话出口我自己也后悔,但气上头的时候,实在容易话赶话,什么尖酸刻薄的词都往外蹦。拿着尖刀对着自己最亲的人。
那顿饭大家都没怎么吃,我爸一语不发,结完账就往外走。我妈在后头拽着我,跟我说我爸也是嘴不会好好说,他其实不是那个意思。自己的儿子有什么看不看的起的。只是他们现在都知道陆召不是一般人的身份,我爸怕陆召没本事护住我,怕我日后吃苦头。
要真有什么事,我们就是个普通家庭,怎么跟人家有钱人家对抗?
我没了声,握着我妈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走。我妈在我臂膀上安抚地拍了两下,喊我等下在车上好好跟我爸道个歉,父子之间没隔夜仇。
而我爸看我一脸丧逼样,也不让我开车了,喊我滚边上去。所以那天我坐在副驾,我爸开的车。我一路都在琢磨着怎么开口,牙齿把下嘴唇都快磨烂了,也想不好要怎么说。
“爸……”我垂头丧气地喊道。
我爸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那是他看我的最后一眼。眼神没有先前的怒意在里头,而是带了些不言自明的情绪,就好像他知道我要跟他说什么。
只是我没机会对他说一句“对不起”,也再没机会听他说任何一句原谅我的话。
当车祸来临的那一刻,我爸往右打死了方向盘,才保住了我这条命。
那天的细节,我很少回忆。每次想起,都能让我连呼吸都忘记,仿佛下一秒都要窒息而死。我一直对我爸妈心存愧疚,那天的不欢而散,我那些负气捅出去的刀子,每一句、每一个字眼,都是一根钉子,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
跟我的血肉缠绕。只要牵动分毫,都要叫我痛到钻心刺骨。
如今听席子忽然这么说,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我爸……”我发现自己哑没了声,虎口卡着嗓子清了清,“我爸说什么了?”
“一开始是气。你出柜那会儿把老爷子气得不轻,否则他哪能揍你?一气你喜欢了个男的,二气你轻佻轻浮。但这气随着时间,也就慢慢消下去了。”
“真……的?”可在我印象里,每次和我爸谈及这些事,我们不是吵就是冷战僵持,几乎没有平心静气的时候。
席良在我头上敲了个爆栗,“傻逼,我骗你干嘛?”他骂道,“你之前出国,一直都不在俩老的身边,他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你回来。结果你第三年一回来,就跟他们出柜,你说你自己欠不欠吧。”
我用力咽了口口水,心里还是紧绷着,一颗心脏如同皮筋般,被人拉扯到了极限。
“可打完了,你爸不也还是心疼你?”席良顺了顺我控制不住在抽动的背,“你脑子也不想想,你爸嘴上喊你分手,但除了揍你那回,后几年真的有阻你拦你吗?”
我愈发用力抓紧了心口的衣服,喉口干得几乎要干呕起来。
“你爸什么性子,你这个当儿子的不知道?老爷子就是嘴上不会说。就算会说,你想要他怎么说?为你加油打气,把你往陆召嘴边送?”席良手指用力推了下我的太阳穴,“裴修然,脑子呢?”
“我……”
“老爷子和我谈过几回,说来说去就是觉得自己太宠你,把你宠得无法无天,现在才成了这么个死性子。认准了一个理就不肯回头。他知道,要你分手,你指不定弄出什么动静来。自己养大的儿子,还真能往死里压吗?所以到最后他也认了。”
“我爸……真的……”我哽咽到说不下去。
“真的。”席良道,“他后来那几次冲着你发火,是因为知道了陆召是个公子哥。怕你吃亏,也怕人家家里给你使绊子。这种豪门,哪能让自己孩子传出同性恋这种丑闻来?那群公子哥哪个不是随便玩玩?你爸怕陆召也是跟你随便玩玩,没把你当真,就你傻里傻气地把自己全交代了,以后被扔了怎么办?难过伤心的还不是你自己?”
一想到曾经和我爸的恶语相向,争辩不休,我难受得整个人都发颤。终究是我的任性妄为,让我看不到亲人给我的宽容。一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最亲的人都带着敌意。
“他也怕姓陆的毛都没长全,护不住你。”席子停顿了很久,大概是为了给我一个缓冲的机会。我人已经折在了轮椅上,他帮我抵着肩,怕我栽下去,“老头儿也说了,‘自己的儿子,放个屁,闻着声都知道是香是臭’,就你那点心思,他看得比你妈还透。这辈子,遇上你这个不孝子,他认了。”
我咬着牙,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可是根本控制不住。我越擦,眼泪流得就越凶。
“修然啊,”席子轻拍着我的背,“你应该比我知道,你爸在最后那刻,有没有原谅你。”
我自己实在有些承受不住心里的翻涌,一把抓在席子的手臂上,在被眼泪淹没的档口呼吸着。我从车祸以来,第一次发泄这样的情绪。那是要将整颗心都翻绞过来,是要将那些扎根的钉子一颗颗□□时,拉扯着每一根血脉都在痛。
五年,我不敢想起这些事。五年,我也没能祭拜过我的父母。我问过自己无数遍,就算知道他们葬在哪里,我有没有脸去祭拜。亲戚说的话难听,可那一句错了?我就是个肮脏的同性恋,我也的的确确没让我父母安稳过。
他们死后,不该再让我打扰。
我总是这样想着,想到把自己捣烂了,想到断裂的脊骨重新被碾碎了一样的疼,我握着这些疼和苦楚来惩罚我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你……你……”我唇颤得让我难以出声,“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如果……
席子大概是被我捏痛了,轻轻“嘶”了一声,“裴修然,我特么没告诉过你,咱爸不怪你?我当初说得嘴都秃噜皮了,你信过我一个字吗?你听进去过多少?你因为我不待见陆召,跟我的关系都远了。我从你哥退回了普通兄弟,你还有良心吗?”
席子翻掌反托着已经抖到坐不住的我,“裴修然,深呼吸。”
我捶了两下心口,才勉强把呼吸续上。
“想问我为什么说一半藏一半,是吧?”席子跟我对视,“你躺那病床上的时候,知道姓陆的要跟你分手,你什么反应?你特娘的一脸寻死腻活。我敢告诉你吗,告诉你咱爸其实早就接受了,现在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你还因为这个跟他吵了一架,你会怎么想?我怕你当场就他妈给我跳楼!”
我哑口无言。
我当时娇作得像是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我的亲人没了,爱人丢了,我变得一无所有。
无数次地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追去黄泉,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可我也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我没有资格去见他们,我爸也许根本不会想要见我。他那么厌恶我,那么反对我和陆召。
他不会想要见我的,哪怕死后,也不会原谅我。
所以他给我留下的这条命,我得活完,卑微的、肮脏的、饱受痛苦折磨地去活完。
如果席良早一点告诉我,我爸已经同意了,他只是担心我……他只是在担心我……而陆召正如同他们预料的那样,毫不犹豫把我一脚蹬开。我却还在为陆召辩护,为他而同他们争吵,直到他们生命最后一刻都不曾好好和他们和解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结束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