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第142章天命昭然(四)
第142章第142章天命昭然(四)
“朕自冲龄践祚,尚不知圣旨之无用,如今亲眼得见,方知君无论内外,臣都有可不受。”
小皇帝已不是当年的稚子,风姿仪态,神韵天成,冷峙俯视群臣,也让一众大臣心惊不已。众人忿忿跪道不敢,姜霖眉目依旧不动。
太后梁珞迦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下来,只是眼前形式仍然危机,她来不及和哥哥交换眼神,快速进入接下来自己该有的角色,只见她眼泪忽得大颗大颗滴落下来,哀恸之声涕泣不止:“哀家不如当初随先帝去了……”
“太后请保重凤体!”
沈宜忙示意贴身女官速来搀扶,又是递茶又是顺气,一边招呼人先去传太医,朝后备诊,一面时不时用你们这些畜生啊看看太后被你们气成什么样子了的目光,逡巡阶下。
姜霖连忙起身,只道儿不孝,一时之间,阶下众臣,都成了欺负孤儿寡母的坏人。
梅砚山冷冽逼视岿然不动的梁道玄,又侧目了一眼徐照白,扬声道:“圣上是先帝唯一可托之嗣,天家血脉,身担万钧之责,国自当优先于家,还有什么事比国事更为重要呢?然而陛下抛却天下之事,与外戚游山玩水,不思政务,老臣是不是也该去哭一哭先帝呢?”
“梅宰执这话是什么意思?”
梁道玄的火气蹭就熊熊燃烧,窜出脑门,他说着看向梅砚山,从前虚以为蛇的客气一扫而空:“太后受难,皇帝遭困,先帝在天之灵必定思忧,你去皇陵哭泣,是要惭愧自己上不能辅弼圣主,下不能理政顺臣么?”
虽然一切早有安排,但听人说自己妹妹和外甥坏话,梁道玄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不等梅砚山回话,一步一步走近,继续逼问:“今日之乱,自你与洛王起,你们乱臣贼子之心,昭然若揭,竟还咆哮大殿,质问起太后和陛下来,岂有此理?”
梁道玄不拿腔捏调的时候,那股富贵公子的闲散劲儿便化作锐意的凶悍,在场之人无有见过其这样愤怒,也不敢造次,唯独梅砚山早有准备,只冷然回应:
“莫不是太后百般纵容外戚,才致使国舅目无法纪,甚至连天子圣驾都随意哄弄诓骗,朝堂无帝,君何临万方?如今太后还要为维护一家之私,而不顾国祚与天下吗?”
他不问梁道玄,却问太后,好似太后才是始作俑者,这一招堪称隔山打牛。
梁珞迦不等开口,小皇帝却道:“梅宰执这是从何说起?是朕命国舅伴驾,莫非国舅敢抗旨不成?”
“陛下之任意,全拜外戚所赐,陛下年幼之时规矩甚重,行事有责,而这些年,便是外戚作怪,也是臣年老病疲,不能耳提面命,臣对不起先帝临终的托付……”
梅砚山痛心疾首起来,倒真像那么回事。
洛王姜熙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也上拜道:“陛下纯仁至孝,心可表天低,然外戚之乱,自古无不侵朝动祚,请陛下饶恕梅宰执一时口快,也请谛听众臣的纳谏。”
姜霖到底还是年轻,气涌如海之时,并不能沉下心来辩驳,梁道玄却忽得笑了:“原来,诸位同僚所指,竟是我引逗陛下不误朝政,太后偏私外戚,可是诸位真的不好奇,陛下与我,当真只是出游?这出游又是去做了什么?”
“国舅不会说是在体察民情吧?”梅宰执冷笑。
“倒也不是民情,查案而已。”
“查案?”梅宰执几乎要把自己逗笑了,“刑部和大理寺长官皆在此殿,倒可以问问,有何等大案要案,陛下放心不下,不与臣工商议,却要同家舅一道微服出宫?”
梅砚山到底不是寻常人物,字字机锋狠辣,自己这些人便是臣工,梁道玄也是正儿八经科举状元出身的朝廷命官,到他口中,却一口一个“家舅”。
岂有此理。
姜霖怒意已上了眼眉,梁道玄却变得愈发不紧不慢,道:“此案早年刑部和大理寺确实也查过,不过却只是断头案,没了尾。谁料天网恢恢,前两年却出了线索,走访下来竟有些奇情与隐秘,臣是凡事不敢擅专的,即便是家舅,那也是国舅在家舅前,问了陛下的意思,请了旨意,方才继续探访,不料路上遇事,耽误早朝一次,就引来你们二位这样非是人臣的责难。”
梁道玄才不打算给两个人再度组织语言的机会,接着道:“倒也是,难得的良机,陛下不在,太后病弱,你们岂不发难?至于案子……你们可还记得崇宁二年科举,殿试当日,有刺客混入考生当中,于禁宫行刺?”
梅砚山和姜熙都愣住了。
崇宁二年科举,便是梁道玄一朝扬眉独占鳌头的那次。只是之前风波极大,他险些遭人杀害,多亏如今堂上的沈宜内侍和禁军,加之梁道玄自己拼死抵御洪福齐天,这才留下一条命,竟也没误了殿试,最后鱼跃龙门,一朝状元及第。
这事人人都知道,那行刺者,乃是一位蒲姓内侍的养子,因养父获罪,心存恶念,借着殿试的机会,不惜以命相搏,意欲报仇。
他大概是觉得,想报复殿试时禁军层层包围的太后太难,但是太后亲兄——当朝国舅梁道玄却是实打实跟着一众殿试考生走入宫禁,机会难得。
这事最后坐实了其报复之意,人已死去,戮尸后结案。
“此案已过十余年,不知还有何可查?”梅砚山质问梁道玄。
“即便过去十余年,然而终究于禁内大逆,若有余党安在,谁知哪日不会再起波澜?若是再危及太后于陛下,在座诸位岂不万死难辞其咎?”
梁道玄最会给事情上强度,其实他也知道,蒲公公养子行刺,多半也是觉得不能杀太后,杀太后的兄弟也是一种报复,然而他只是国舅,在宫中对他有所谋害,可以说实在谈不上什么值得今日一说的事情,但如若上升到对太后和皇帝的危虞,那便是天字第一号要事,谁也不能说什么。
果然,梅砚山和姜熙都安静下来,有趣的是,姜熙的安静,伴随着一种古怪的神情。
梁道玄心中冷笑,面上却平静:“前几个月,京郊西山慈定寺出了一个案子,寺内有位年长的和尚,法号法明,竟杀死寺内一年老火工沙弥,中京府办案缉拿其归案,三审后议定,却在其中发现证词有所蹊跷,于是交由刑部再审。原来法明和尚乃是慈定寺主持,火工沙弥却以其旧过要挟金银,其不堪扰,故而杀之。”
这事细细听来,实在是不及一朝天子亲自过问,梅砚山已有不耐之意,谁知却瞥见身旁洛王姜熙,不知何时,已是面色惨白,全无血色。
迟疑之际,梁道玄已唤出一人继续讲述。
此人正是当年和梁道玄同榜的探花陆春和,如今他已是刑部员外郎,此刻朝前一步,全无了殿试那日的青涩,沉着向皇帝躬身而拜,才道:“秉明圣上,诸位大人,国舅所言属实,此人供词中承认,当年天候不利,水灾侵扰,各地入京举子无不造忧,幸得陛下与太后庇佑,赐住京郊佛寺,才得以安心功名,为朝尽忠。当年殿试行刺一案凶手蒲安寿,正是蒙恩暂住在慈定寺中。”
当年,他也是住在慈定寺之一的考生,与蒲安寿颇为投契,一直以来,他都不知为何那样平和善意的一人,竟成了入宫行刺的凶手,今日,陆春和在此放声,心中感慨无限,却已是水落石出:“原来曾有人,与慈定寺主持法明私交,私会蒲安寿,唆使其忤逆行刺!”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姜霖掩饰着心中的愤憎和快意,看着梅砚山一字一顿道:“朕想问梅宰执,不知涉及朕与母后安危之事,值不值得朕亲自跑一趟?”
梅砚山不敢接话,此事他早已忘却,不知为何如今国舅和太后却翻出旧账。
难道说……
“当年蒲安寿确实因养父蒲公公落罪心怀怨怼,但所求不过是自己考取功名,差出事情原委,好报答养父恩养之情。谁知,法明主持却带着一个知晓当年事情的人,来到正在备考的蒲安寿所住斋房,以言语误导,扭曲实情,致使蒲安寿以太后为恨,怀揣恨意入宫,此事原本无人知晓,但天网恢恢,那日火工沙弥正为每个考生的斋房送炭火,无意得听,故屡屡要挟钱财,法明主持多年受胁,终忍无可忍杀之,这些都有供词,可作呈堂。”
“唆使之人是谁?”
梅砚山出言。他心中震动,事情已经完全不在掌握,岂止梁道玄竟准备如此万全。可见他们之意,这也不是临时起意的说辞。莫不是此案另有洞天?
既然拿到此处说,又是皇帝和梁道玄的手笔,此人自然非比寻常。
陆春和看向梅砚山,缓缓移动目光,转向了在他身边的洛王姜熙:“勾结法明和尚,唆使蒲安寿之人,正是洛王殿下的乳母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