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坦白
一直到极远的天边翻出一线群青色,江游都坐在病床旁。也许是太虚弱了,严起的呼吸在黑暗中很清浅,他就沉默地去捕捉,说不清是要做什么,只是能够听到他的动静就已经很庆幸。
群青渐淡,最后蟹壳青的天终于漏了点暖色的光,江游缓慢地活动了几下僵硬的四肢,动作很轻地走过去将窗帘无声拉上了。
严起醒得其实不算晚――因为他是被痛醒的,睁开眼时下意识要找江游,就对上了一双安静的眼。严起愣了愣,不由得朝他笑,声音里还带着点睡意朦胧的哑:“几点了?”
“不到九点。”江游缓了片刻才回答,又问他,“还想睡吗?不睡就起来吃点东西。”
严起神色不定地看着他,半晌,迟疑问:“你不会是……一直在这儿守着吧?”
他说着自己也不太相信,但看着江游脸上的表情,又总觉得这是江游能做出来的事。
“没有,”江游顶着满脸憔悴一本正经地回,顿了一顿,竟然又笑了下,“刚才还出去给你买了早餐。”
严起眨巴着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为江游会生他的气很久,却没想到这么快就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想了想,他从被子里伸出手,小声道:“爸爸,来亲一个。”
不管怎么样,撒娇总是很有用的。江游依言俯身,跟他嘴唇相贴片刻,又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严起感觉到那种不含任何情欲的珍重,鼻子有些发酸。
他不是不后怕的,被压在乱石堆下,望不见生路的那段时间里,他也拼命在祈求上天,不要让自己死在这里。他好不容易才抓紧了江游,好不容易才为自己青年时期那场无疾而终的爱恋再一次续上一个完美的篇章,他不能扔下江游一个人。
严起端详着江游眼下的青黑,还有苍白的脸色。命运真会和他开玩笑,他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的人就坐在他床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对他说爱。
他不想再睡,江游就动作小心地扶他起来,在背后给他垫了个枕头方便他坐得更舒服。
江游的确出去给他买了早餐,没滋没味的一碗白粥,连配菜都没有,严起有些可怜巴巴地望向江游,江游正拿勺子不急不慢地搅着滚烫的粥,也不看她:“就吃这个。”
严起喜欢的海鲜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江游还是谨慎地选了白粥,就算不用忌口,也得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严起只好满心不情愿地准备吃自己的早餐,但很快他心情又好了起来――自己只有一只手能用。能用的右手也形容惨烈,严起就装得更严重些,巴巴道:“手痛。”
江游一挑眉,倒也是不拆穿他,只道:“张嘴。”
严起喝完一口被吹得温度正好的粥,看着江游垂眼吹粥时长而密的眼睫,心说这粥的米不错,怪甜的。
腻来腻去地吃完早餐已经九点半了,江游看看表:“昨天通知了你家里面,你父母一会儿就到了。”
这是预料之中的,严起苦兮兮地叹气:“这也不知道要被念叨多久,我妈嘴可碎了。”
江游把一次性餐盒收拾好,闻言勾了下嘴角:“让厉谨书给你送个‘为人民服务’的锦旗,再告诉她你是做好人好事,改天要上感动中国的。”
严起忍不住乐了,乐完又小心翼翼观察江游神色,确认他是真的没憋着情绪,这才松了一口气,脑子又活泛起来,问他:“你怎么还不去上班,请假了?”
江游扔垃圾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又自然地接话:“请了半天,下午再去。你自己看会儿电视,我去接二老。”
他昨晚和严起家人联系时,严起母亲慌得几乎要哭出来,反复确认许多遍儿子没事,才想起来叫自家老头赶紧订机票过来。两位老人都人生地不熟的,严起又行动不便,就算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他去接一接也是合情合理。不过江游说话的时候还是有几分谨慎――他不知道严起的想法,难免没有什么底气。
见严起表情略微古怪,他思考片刻,补充道:“我本来打算让许悠去,但……”
江游感觉烟瘾犯了,忍不住蹭了蹭手指。其实本来也没什么,谁也不会胡乱联想,但护士递给他的乳环还放在自己兜里,似乎就催生出某种胆怯来。如果严起和异性在一起,一定不会有这种隐忧,他想。
严起有些吃惊地打断他:“让人家女孩子跑一趟干什么,你去就行了呀。”
“我也这么想。”江游镇静地点点头。严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有几分揶揄:“你不会是不好意思见我爸妈吧?”
江游一抬眉:“你想的可真多。”
好吧,这么淡定,严起哼了一声,江游眼眉含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脸侧一道擦痕已经结痂了,这让严起看起来有些凶悍,但凶悍的轮廓融化在这一点指腹的温度里,他颇为温驯似的在江游手心蹭了两下。
在人前,江游虽不算长袖善舞,但一向是游刃有余的――这一点严起早在此前处理江瑷的事时就深有体会,那个沉默的青年如同变戏法般给自己披上彩衣,能够完美地融入人群。
但这种变化终于还是在赵芝问他“你是起子对象吧”的时候溃不成军,连严起都愣住了,没想到一路过来之后话少得出奇的老妈这样语出惊人。
严起讷讷的:“您怎么……”
“臭小子,别指望瞒着你妈我,”赵芝女士颇为自得地一笑,“我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演了四十多年的戏,什么眼神我没见过?你看看你眼睛里那股子黏黏糊糊的劲儿,要说你俩没什么,我是不信的。”
她又转向江游,语气转得十分诚恳:“江家小哥,我看你是个正经人,虽然你俩这……都是大男人,但我们家小子脾气倔,跟家里闹了这么多年,我们也……”
严起这下是真的急了――他还没打算告诉江游自己在他离开后都干了什么,这下子要全被抖落出来,可是丢死人了。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江游为此会有多自责,他当下高声阻止:“妈!说什么呢!”
江游瞥了他一眼,终于从迷梦种挣脱出来一般,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温和道:“伯母您继续说,我都听着。”
赵芝的目光在他和严起之间打了个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悠悠地续上前文:“你应该也晓得吧,起子六年前跟我们说他喜欢男人。当人父母的,这种事情,总是不好接受的,这小子就六年没回过家。我想着要是没个喜欢的人,他也不至于这样,今天总算是见到了。”
她文文雅雅地笑了下,发问:“江家小哥,他当时是为着你吧?没有婚姻保障,你们要是能在一起这么久,也是有长性的,那我和他爸也就认了。”
她其实并不肯定严起是为了江游出柜的,但这话进退皆宜――若是,那她不能让她儿子为人出柜,那人还什么也不知道;若不是,那她也能让江游晓得,谈感情,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异性尚难说长长久久呢,两个大男人,在这个社会里连家庭都难以组建,又能谈出什么花来?
严起有些担心地望着江游,试图粉饰太平:“我就是觉得……反正早晚都一样,所以才……你不要……”
不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去……他都要心疼死了。
原来严起早就为他将另一条路都断了,江游怔怔地想,觉得自己曾经的那些心思都实在可笑,到底是生了怎样的一双眼,才看不出那些隐藏在欲望里的层层爱恋,自以为是?
赵芝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里尽是质疑与考量,江游在她的目光下挺直背脊,缓缓回道:“是为了我。但我们没有在一起六年,六年前,我跟他分手了,去年冬天我们才重新在一起。”
严崇明一直沉着脸,听到此处实在听不下去了,重重地骂了句“荒唐”便起身离去。关门的动静不小,显得病房里尤其安静,赵芝似乎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皱眉看向自家儿子。
严起自知已是无法挽回,叹了口气:“您这是来兴师问罪吗?”
“我能问你什么罪?”赵芝将眉一竖,声音里添了怒气,“我儿子喜欢男人,我还不能问问情况吗!”
“伯母您别激动,”江游声音仍然很稳,他在严起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他闭嘴,然后微微笑了一下,直视着赵芝,“我知道您很难理解同性之间的感情,所以无论您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提出来,我会努力让您满意。”
他偏头看了严起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赵芝心下一凛――如同方才受两人间那种若有若无的氛围冲击一般,她现在也能看出江游眉睫里蓄着的情意,那是冰下熔岩,瑰丽的金红色在千万年冷寂下缓缓流淌,无声无息,但你知道它永不熄灭。
江游慢慢道:“但我已经做错了一次,除非他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否则我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