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一夜叫人睡得辗转。
禾川那面的半边天都是闹哄哄的。
嘈嘈切切的声音隔得远,又像是马蜂藏了棉花里瞎叫唤,什么都听不清,可偏偏就能吵得人睡不着。
我浑身酸痛得快要散架,眼皮沉得像放了几个千斤顶,闭上眼耳边又是挥之不去的嗡嗡声。一气之下撑着腰起身开门,这才发现离梨园这一亩三分地老远的地方顶上黑天红光一片,像是一堆人在趁夜造朝阳似的。
似乎满禾川除了我都在忙一件什么大事。
破晓之前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半梦半醒之间又听见谁在敲梨园大门,铜环撞得松木板子咚咚响。劲头还没缓过来,我房间门被人一脚踹开。
天将明未明,一股寒气朝我铺盖口子里钻。我面朝里,使劲攘了攘被子,连身都懒得翻过去看是谁―――林深时不敢这么踹我门,只有杨起会这样。
人若是坚持一件望不到结果的事太久,总会逐渐绝望的。十几年里依稀有那么一两个月,我颓唐于未来的遥遥无期,天天活得像个死人,杨起总是一大清早踹开我的房门,提着我领子扔我去晒太阳,逼我练功,美其名曰防止我发霉。
正准备把被子拉起捂上耳朵,一块大红布料蒙头而来,罩住我所有视线。
杨起声音故作凶恶,起来还钱!
一场觉里里外外被搅和得不得安灵,我气从心起,胡乱扯下布料丢向床脚,看也没看,只坐起身冷冷瞪着他,还什么钱!
他瞟了一眼床脚被我揉作一团的料子,掰起手指摇摇摆摆开始给我算账,去年腊月二十四,非要我清场去请林深时来听戏,费了我多少人情就不说了,你莫三爷一场戏能给梨园进账多少?我一个月就指着这一天刮油水儿呢!那次就算了了,昨儿倒好,您是没有清场,只给把我那一屋子的客给鸽了!我说三儿啊,咱梨园几百口人眼巴巴等着吃饭呢,你管是不管?
杨起嘴里斤斤计较着,脸上却是嬉皮笑脸的,我知他是在同我胡闹,捉摸不透他到底要干嘛,冷冷对他说了句去找林深时后翻个白眼又准备躺下,他眼疾手快拉住我,唉唉唉!别睡啦!林深时来还钱啦!你不出去这钱到不了手!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索性把被子往里甩开,彻底坐起来,极不痛快道,什么意思!
他悠悠朝床脚指了指,今早五点就有人抬金抱银来下聘了,要把我这镇园之宝娶回家。
我这才正眼去看了那大红袍子,是上好的蜀锦,长衫套的对襟马褂,纹的金丝流云边,肩上暗银线绣了条盘到肋下的龙,活灵活现,俨然是苏织阁云娘的手艺。
云娘此人,禾川的“天赐手”,奈何只绣婚袍,且一年只绣两套。比我唱戏只唱二十四还执着,大罗神仙来了也不改的规矩。
我看向自己刚才把喜服胡乱揉成一团丢向床脚的手,在心里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杨起朝外瞧了眼天色,转过头,你再愣着,耽误我收钱,我可就自己上手了?
最终被我一个枕头打出了门。
收拾洗漱完懒懒步出院门,十二那小子竟也来了梨园。
不只十二,梨园大门站了太多的人,或宽或窄的背影挡住了我企图朝外观望的视线,目光所及都是肩并肩,人挤人。
我这才听到似是街尾由远及近传来的奏乐鸣唢,混着鼎沸人声,好不热闹。
十二机警,一转头就看到了空落落院子里踱步而来的我,两眼闪着精光,扯长了嗓子,不像是说给我听,倒像是在向四面八方宣告我的到来一般:“三爷!你的将军八抬大轿娶你来啦!”
周围人闻声望来,推推攘攘散开,朝左右退着,给我让出了一条路。
我出门眺望,哪有什么八抬大轿,远方徐徐蹿来一条从头红到尾的游龙,打头的是开道执事,其次两匹挂花黑马,林深时骑在右边那匹身上,穿着同我一样的马褂,再往后十六个小厮抬了四个亮漆松木箱子,十二条棱横镀金边,竖挂红纱,锁扣搭的和田玉镶金壳子,箱子后跟了十二人,两列六行敲锣打鼓,举筛镜的紧随其后,跟着的举伞人作了长龙的收尾,再隔了一段距离才见撑鞭炮杆子的不远不近地跟着。所有人头顶红花鹿皮帽,腰系云纹亮缎带。整个队伍浩浩荡荡,两旁路人皆是见者咋舌。
林深时行至梨园,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
我听见鞭炮声,锣鼓声,嬉笑声,议论声在我耳边一霎皆寂,只见得到他嘴唇张合:“阿妄,我来赴约了。”
约是旧时约,人是当年人。
林深时一袭红衣烈马,了结了我十八年的执念。
身边陪聘倌的声音悠长响起,对着杨起,像多年前的老公公宣旨:“余幼时无心,少时失信,欺莫郎十八载真情。理应请罪负荆,念婚事为大,今特以良田十亩,宅屋十座,黄金白银各两千两,诚向梨园下聘,愿此生共存长歌,与子同袍。情真切切,誓不违约。如此可得莫家三郎归否?”
杨起不知在哪儿薅了个酒壶用食中二指提着,抱臂靠在门前柱子上,似醉似醒,大手一挥:“嫁!”
林深时望着我。
我笑,你可曾考虑过我不会骑马?
他翻身上马,朝我伸出手,你自是与我同乘的,那马另归他人。
话音刚落,杨起扔了酒瓶,瓶碎声起,他踏镫拉辔,居高临下望着我,挑眉道,长兄如父,我怎可不送你这一程?
我上了马。
唢呐铜鼓声又响起,鞭炮放了一路未歇,老街也被覆了一身红衣。
队伍竟是行至了林府。
我看着匾额梁柱上满挂的红结,饕餮胸前也系上的红花,比除夕夜行头还隆重的一排灯笼,有些恍惚。
连夜排好的喜酒桌子摆了通街,门口迎亲的小厮丫鬟站得规规矩矩,脸上却是压不下去的笑意,眼睛忽闪着朝我身上瞟,那夜向我讨红包的小侄儿似乎又长高了些,躲在朱漆大门背后同他姐姐只伸个脑袋出来望着,吃吃地笑,唇下露出两个掉了门牙后的小小黑洞。
这是禾川最张扬的二月。
我与林深时被迎进正厅,一众丫头孩子终是忍不住,像得了特赦令,一窝蜂涌在我们身后亦步亦趋地看热闹。
唢呐还在吹,锣鼓也没停。
跨了火盆,见林老端坐高堂,林家大哥二姐各坐两侧。杨起不见外地登步上前,同林老并坐。
林深时笑,林老一眼狠狠瞪过去,还笑!做什么都毛毛躁躁!娶亲这种大事是一夜之间就能万全的?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说我们林家轻贱了莫先生!
说着拐杖就要抬起来,二姐急急忙忙上去拦着,嘴里念念有词,大好的日子,以后慢慢教训。
大哥在一旁应和着抢拐杖。
杨起看戏喝酒。
众人哄笑打闹了一阵,有人急急吼了两句吉时到了,才让主厅徐徐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