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回忆
听完祝好时的叙述,梁春序沉默了一阵子,因为他和祝好时关于彼此高中记忆并不相同。
对于祝好时来说,那只是一次很平常的放学晚归,可对于他来说,那是一段恐怖记忆的开端。第二天放学的时候,他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围堵在学校后门的巷道里,他害怕极了,因为没有钱给所谓的“保护费”,而拿不出钱来,他就一定会挨打。
在人群的缝隙中,他看到黎莫站在巷道口,穿着浅蓝色的外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脏污。梁春序低头看着自己黑色的袖口,因为回家要帮忙清理死掉的鱼,他几乎从不穿浅色的衣裳。
头发被揪起来,卷曲的头发落了一点在他的黑色的衣服上,头皮被扯得有点痛,脸上挨了几个巴掌,好像脑袋被清空了,他做不出反应,除了疼痛外,他几乎感觉不到这具身体是自己的。
“哥?”
祝好时的声音很缥缈,他却听得明白,睁开眼睛,黎莫遮挡住她的身影,只能看到她穿着过膝百褶裙露出来的一双腿,和黎莫浅灰色的裤腿交叠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里啊?”
“不是叫司机送你回去么?”
“我有东西没有拿。”
两人说着话,黎莫牵着她走了。
他被遗忘在深巷中。
“你看人家干什么?你配么?”
他突然惊醒,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猛冲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祝好时!祝好时!”
巷道口近在咫尺,甚至他看到有路人望进来,他被人扯着书包拖进去,路人和他对视一眼,走掉了。
“祝好时!祝好时!”他大声喊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喊她的名字,巴掌一遍一遍落在他嘴上,嘴皮被烫了开水一样疼,他还是在喊。
“你这双脏手——”他们把他起着茧子的手拿到他眼前,“别碰不该碰的东西!”
嘴巴里的血腥味渐渐变成了焦糖巧克力的甜味,他喃喃问:“是他喊的你们么?”
他说的话指代不清,他们没有回答,把口水吐在他脸上。
等他们走远了,他才敢爬起来,用校服擦了擦脸,又清理好身上的灰尘,老旧玻璃窗上照出他狼狈的样子,他找不到借口,爸妈一看就知道他被人欺负了,比起莫名受欺负的委屈,他更担心父母会因为他而整日提心吊胆。
就这么步伐沉重地走出巷道,他往公交站台走,街道旁一辆黑车驶过,他下意识擡头看过去,正对上黎莫的视线,冷漠的、仿佛没有人性的眼神。
这和他记忆中的优秀学生黎莫相差甚远。而祝好时低头看着什么,擡起头笑盈盈地和黎莫说话,黎莫侧过脸去,瞬间就收起了那股冷气,仿佛冬雪回春。
后来梁春序才明白,其实并不用黎莫点名道姓讨厌谁,那些蝇虫走狗是很会察言观色的。他上了大学,视野开阔了许多,才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祝好时提及的那盒巧克力饼干,他已经记不得是什么味道了,盒子里装的不是饼干,是他血腥的回忆,即使隔了很久,再重新打开,他也只能闻见腐烂的气味。
父母忙着营生,看到他受伤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下,他也敷衍地回答,说是摔到沟槽里了,他父母就再也没有问起。第二天,他故意晚起,而他妈妈已经帮他请好了假,他看到班主任发来的批准假条,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即使隔了很多年他还是能记得那场眼泪的味道,又酸又咸。
休假回来,他第一时间去找了班主任,要求换座位,但因为班级每次换座位都是在考试之后,按照成绩排名挑选座位,他无法说出正当理由,换座位的事情也就作罢。
而此事带来的灾殃远没有结束,他父母所在的市场摊位费暴涨,不得不和其他鱼贩一起另寻摊位,损失了很多老顾客,而他家鱼塘养的鱼又莫名死亡,家里收入锐减,屋里再支付鱼塘的承包费用,在临海到了无法生存的地步。就这么一遭,他父母不得不回到宜州老家重新务农。
走投无路之下,他曾找到过黎莫,请求他放过自己的父母。
“那一片要老城改造,这不关我的事。”即使黎莫这样说,梁春序仍旧请求他帮帮自己。
黎莫看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两人差不多高,但有求于人的时候,总会让他觉得自己无限小,低着头,自己和地面很近。
“我看起来是很好心的人么?”
他攥着校服口袋,不知道怎么回答,黎莫家里给学校捐过很多钱,他理所当然认为黎莫是好人,不只他,周围的同学都是这么夸赞的。
“求人办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然我为什么帮你?”
这是黎莫给他上的第二课,人情往来就是利益交换。其实后来想想,他没有立场指责黎莫袖手旁观,他的行为类似于去乞讨,而被乞讨的人不给钱罢了。只是那时候他还小,因为黎莫不肯施舍,所以心生怨恨。
“对不起。”
梁春序突然道歉。
祝好时不明所以:“什么?”
他却只是笑笑,说:“走吧,我给你买杯咖啡。”
绿道旁边开着一家小咖啡店,是大众品牌,招牌拿铁9.9一杯。
他报复黎莫,是以一种很愚蠢的方式,因为无法直接伤害到本人,所以他把目标转移到祝好时身上。
趁黎莫参加高三活动,无法和祝好时一起回家,他引诱隔壁中学辍学的混混,加了一些暗示性的关键词,让他们放学后等人都走光,从后墙翻进来。与此同时,他把祝好时骗进保洁室,从外面把门锁卡住。
那天傍晚,他徘徊在教学楼后面,惴惴不安,亲眼目睹那群人直接冲进教学楼,在无人的教室里喧闹,课本和试卷被扔出窗口,轻飘飘地坠落,像乡里祭祀的白纸钱币。等玩够了,就跑向他告诉他们的地方。
看见那群人消失在楼道转角的墙壁后面,他有一瞬间脑袋完全空白,嘴巴里又弥漫出一股奇怪的焦糖味。他开始想象祝好时被欺负的惨状,一片片新闻报道被翻出来,这群人里大部分是有此类前科的。
恍然中他听到一声尖叫,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冲上楼。那群混混不熟悉教学楼的构造,穿过走廊跑到了另一栋楼,梁春序偷偷把祝好时放了出来。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保洁室没有窗户,门打开的时候,祝好时正靠在门口一边哭一遍拽门把手。
他用为数不多的零花钱请祝好时吃冰淇淋,而她买了便宜的棒冰,从中间掰开,分给他一半。
黎莫很快就赶过来了,一言不发把祝好时拉走。
“你该谢谢你那点突如其来的良心。”黎莫是这样对他说的。
后来,因为在临海断了收入来源,父母回到了宜州老家,收回了出租的田地,种了几亩果园,勉强维持温饱。收入渐渐稳定后,他申请转学,回到宜州老家的一所高中就读。
从店员手中接过热咖啡,梁春序把其中一杯递给祝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