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房间
再睁眼时房间里已经黑透了,窗外透进来一点光亮,病房所在的楼层不高,只能看见层叠的亮着灯的高楼,整齐明亮的窗格像被一块一块被人叠在一起的水果方糖。床头柜子上的手机响了一声,她的朋友不多,于是下意识以为是黎莫,翻了个身去拿手机。
床尾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她低下头,看到红包落在地上,纸币洒了出来。床底像是泛起黑雾,她一伸出手去,便隐没在黑雾中。胡乱将钱币塞进红包里,她坐起身,解开手机屏幕,发消息的人却不是黎莫,是张明源,通知她病假条办好了,是她哥哥来办的。
“哥哥?”
对面静了片刻:“总之,你好好休息吧。”
这两个月给徐明重补课,徐知薇出手大方,给了她不少报酬,她给张明源转过去两千,等了许久,对面也没回复。她叹了一口气,倒回床头。
钱总把人弄得那样难看。
房间门被敲响,祝好时愣了一下,静了一会儿发现整个病房只有她,才确定外面的人是来找她的。
“请进。”醒来时她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嗓子干哑,像下午不成调的二胡声。
帘子外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祝好时立马看出来是谁,于是开了灯,把帘子掀开。只见徐明重双手叠在一起,几根手指拧着,擡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祝好时看着,就像自己以前犯了错在黎莫面前的样子。
“祝老师,对不起。”徐明重小声地说。
祝好时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说:“没关系。”话音一落,她看着自己落在徐明重脑袋上的手又愣住了,黎莫以前也是这样安慰她的。
“我不是故意的。”徐明重伸出小手,很轻很轻地摸着她打了石膏的手臂,眼眶发红,就要掉下眼泪来,眨了几下眼睛,又把那阵眼泪收了回去。
一切都被祝好时尽收眼底,徐明重的表现似乎超出了年纪,她八九岁的时候,还没学会收眼泪,那段时间她收到来自许哲媛的不耐烦也是最多的。
“你为什么要去爬跳台?是不是那个教练教过的?”五米高的跳台,但凡明事点的孩子都知道危险,而徐明重显然是故意的。
徐明重没立即回答她,反而回头看了看,又凑在她耳边:“每次我犯错、学不好,姐姐都会很高兴,会给我买糖和冰淇淋吃。爸爸妈妈不爱我,姐姐爱我,我想让姐姐高兴。”
祝好时听完有些发愣,还没消化完,徐明重立即补充:“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哦,我谁都没有说。”
“可是你姐姐——”
“我姐姐爱我!”徐明重大声打断她,而因为这阵爆发,他的眼泪不堪重负,从眼眶坠下来落在地板上,却只溅起一点点小小的水花,“她会问我在学校开不开心,给我准备儿童节的礼物,会担心我和讨厌的同学打架,放假会来接我,我想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祝好时抿了抿唇,她很快想明白了徐明重的性格为什么总是矛盾,时而乖巧时而犯浑。大人对孩子的戒备总是最低级的,认为孩子心智不成熟,什么也不懂,即使能模模糊糊感觉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在孩子面前泄露的恶意最彻底。
可是孩子什么都知道的呀,正是因为知道才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提醒他,要学会保护自己,提防身边的人,敌人总会让你先卸下防备才好一击致命不是么?
“祝老师,我喜欢你,等你伤好了一定要回来哦。”徐明重用袖子把眼泪抹干净,像第一次相见时,扬起腼腆的笑脸。
房间门被重新关上,祝好时点开和黎莫的聊天框,她很想他,可是变质的果汁喝下去是有毒的。打了一些字又删掉了,干脆将手机关掉,又躲进了被子里,像乌龟又躲进了壳子。
车门打开又关上,徐明重笨拙地系上安全带,徐知薇在一旁看着,没伸手帮忙:“我教你的都说了么?”
徐明重把车窗按下来,车窗外的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很散,他小声回:“说了。”
“怎么说的?”
“是我自己淘气爬上去的,我对不起祝老师,希望祝老师不要怪我,继续上课。”
“嗯,”徐知薇应了一声,也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我带你去吃蛋糕。”
路灯打在红亮的车漆上,分外亮眼,车子转弯,又驶入夜色中。
黎莫变得忙碌起来,回到了原本应该有的生活状态。祝好时因为手臂受伤,公寓里又多了个一位阿姨照顾她,说是从康复医院专门请的护工,几乎做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甚至她上厕所,阿姨都在门外守着,更别说洗澡了,阿姨说了,自己是专业的。
祝好时被按在浴缸边,阿姨拿着搓澡巾猛搓她后背,她觉得自己活像一块被按在案板上搓毛的猪皮,忍不住发问:“阿姨,你之前是不是在澡堂子干过?”
“妮儿,我手劲儿大了?”
因为手受伤,徐明重的家教课暂时停了,期末又异常忙碌,等考试周过完,祝好时才猛然惊觉,寒假不久就是除夕了。
自从上次黎莫从医院负气出走后,便没有再联系过她,因为忙着课业的事情,她也没有主动联系过黎莫,有时睡前打开聊天列表时,看到置顶聊天框会犹豫,但很快,逃避的本能又让她关掉了手机,缩进了被子里。
每年春节前夕,前往黎家拜访的客人最多,那时一向不爱收礼的黎建辅也不好推拒大家准备的年礼,一到过年,一楼的门厅总堆放着各种礼物,因为礼物太多,以至于前脚客人刚走,后脚许哲媛就把刚接过来的礼物分给佣人。
客人总是要拜访到春节过后才会散去,黎建辅就干脆在除夕前夜办了一个聚会,让拜访者集中到一天,免得折腾。
她在黎家住了那么多年,按理来讲,应当回去给长辈拜年的,毕竟黎家两位大人算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养父母”,只是她现在地位尴尬,已经成年又没有任何收养证明,充其量算个借住的身份,可不回去又显得她不知感恩。
总要落人口舌。
正烦恼着,黎莫发来消息,他还要忙一段时间,让她先到洛州,等事情结束一起回家。
黎莫在她和黎家父母之间一直充当调和者的角色,祝好时想了想,也就答应了,有黎莫在,总比她自己去面对要好得多。
司机接上她后,一路开往郊区,路过洛州大学,祝好时特意留意了一下,想看看黎莫念书的地方。
车子停在别墅区一栋三层小楼前,这里的建筑并不密集,绿化做得很好,车子刚驶入大门的时候,她还以为要进到公园里。这是意料之中的,黎莫向来不会委屈自己,陪她住出租屋算是包容她任性的意外。
对门邻居的小孩似乎刚过完生日,庭院里的装饰还没来得及收,气球和彩带四处散落着,草坪中间还放着一个巨大的草莓兔子气球。
她敲了敲门,隔了很久门才打开,佣人什么也没问,接过她的行礼箱领着她往里走。门厅的装修不大符合黎莫一贯简约冷硬的风格,多了一些可爱温馨的软装,比如玄关的灯,是复古的彩色琉璃灯罩,以她的了解,黎莫很少会买花里胡哨的东西。
上到二楼,佣人让先坐着等一下,自己上到三楼去了。二楼的房间不多,布局明朗,冬日的太阳不算清透,总像隔着一层霜,射下来的时候就有一种沉闷的刺眼。客厅的大窗用白透的纱幔一层又一层地挡着,过滤了几遍的阳光落进来,敞亮又不刺眼睛。
她坐在乳白色的沙发上,旁边就是落地窗,绿荫挡了一部分光景,只能看见对面邻居庭院里,那只巨大的草莓气球的兔耳朵。
陌生的气息让她觉得有点无所适从,安静的环境让她活跃的脑神经又开始胡思乱想,如果不是借助在黎家,她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和黎莫有什么牵扯。她觉得自己像个被人突然从泥地里拔起来的、带着泥点子的光秃秃的萝卜根,骤然被放到陌生的环境中,有些惘然。
楼梯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在自卑的情绪淹没她敏感的神经前,黎莫从三楼下来了。
他自然地拉着她的行李箱,把她带到房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