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啊!”郑耀先从床上翻身坐起,额角全是涔涔冷汗。 “怎么,又做噩梦啦?”陈浮拾起衣衫为他披上,悄悄依偎在他怀中。
“我又走了一个兄弟……”郑耀先剧烈地喘息着,眼睛无助地望向四周……“我梦见一个兄弟浑身是血,他……他在向我告别……”
“唉……”一声幽叹,陈浮落寞的脸颊在他胸前轻轻一蹭,凄然说道,“六哥,这不过是梦,你不要再想了好吗?唉!你整天这么提心吊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郑耀先没说话,冷漠的疤面上阵阵抽搐,手臂不知不觉将陈浮挽了一挽。
几天后。一冢枯坟,静静掩埋着赵简之的衣冠,在众人搀扶下,几欲虚脱的杨旭东跪倒在墓碑前。
冥纸化灰,随着瑟瑟秋风,在山间地野那万丈红尘中不断沉浮。
“弟兄们!”杨旭东缠上孝带,手捧酒碗呜咽道,“送简之兄一程吧……”
一头磕下去,众人眼泪簌簌而落。
喝干烈酒,杨旭东将碗重重一摔,起身叫道:“弟兄们!多余的话我不说了,今天,我们又少了一个兄弟。”擦擦泪水,他的声音哽咽起来,“你们和简之兄一样,本可以去,去过那舒舒服服的日子。可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要抛家舍业跟我干这断头买卖?我想简之兄已经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十几年前,我们出生入死为的是和百姓,而今天,我们的所作所为,照样是为了和百姓!不同的是,现在的百姓并不理解和支持我们。”一声长叹,杨旭东的情绪千回百转,“我们不能责怪百姓愚昧,更不能埋怨世人被那所谓的‘主义’蒙蔽双眼,要怪就怪自己没做好,是我们把百姓推上了一条不归路。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做得好,老百姓能死心塌地跟走吗?
沦落如斯,各位同人难辞其咎!”回身一指赵简之墓碑,杨旭东的情绪愈发激动,“可简之兄不一样,他让世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什么才是忠诚的‘三民主义’信徒!国家已经不属于我们,我们颠沛流离,处境也正像宣传的那样,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可是我们真就不行了吗?丢掉江山难道还能再丢掉气节吗?不能!绝对不能!至少我杨旭东就办不到!不就是一个死吗,又能怎样?既然简之兄不怕,难道我会怕吗?保密局的爷们儿是被人吓大的?我,”一指自己的头,杨旭东红着眼睛喊道,“就要告诉,看看是他们的子弹硬,还是老子的脑壳硬!”
杨旭东绝对不是善男信女,这一点,他已用事实向世人说明了一切。在随后的几日内,山城各县、区均遭到突如其来的破坏和打击。其中最著名、性质最严重的事件,便属山城下辖的渝川县。
甘泉村地处武陵山南麓,是一座以农耕为主的土家族小山村。杨旭东原本并未将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放在眼里,可这座在地图上根本就找不到的山村,其村民却在杨旭东率队转移途中,主动袭击了他。
甘泉村土家族人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大清帝国的时候,被辫子兵欺负,民国时期,又经常被国军找碴收拾那么几下子。但究竟什么原因造成了村民世代受压迫的命运呢?问题就在于,这些村民生产的农作物不是粮食,而是罂粟。
从甘泉村熬出的大烟膏那是远近有名,不但畅销四川,而且还随着出川的川军,走遍全国。从前清时代村民祖上接触鸦片开始,直至四川解放,熬制大烟膏的村民从来没富裕过,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来了以后,经过土地改革、农民翻身等运动,甘泉村民的日子总算有了盼头。怀着对感恩戴德的心理,村民们的生产积极性有了大幅度提高。当然,他们不再种罂粟,而是改种了玉米。
杨旭东和这些村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原本马勺也不可能碰到它这口锅沿儿。可村民则不同,他们一见到,就不由自主产生某种条件反射性恐惧。如果在过去,村民们大不了装聋作哑,能忍即忍,甚至乖乖送上耳根子、屁股蛋子。现如今有了撑腰,那一切可就不一样了。
村里联防民兵当即向四邻八村发出战斗警报,并在政府下乡土改工作队的率领下,迅速占据有利地形,与国军展开殊死顽强的较量。
事实再一次证明,杨旭东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一见形势对自己不利,立刻下令撤退,并于当晚,趁村民们唱歌跳舞狂欢胜利的时候,悄悄将甘泉村团团包围。
除了强奸、放火和抢劫,杨旭东基本上什么都干了。他将下乡土改工作队和民兵干部绑在树上,红着眼睛用刺刀一一挑死。他将那些基干民兵扒光衣服,一边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道理进行“批评教育”,一边使劲儿踹他们的屁股蛋子。“你们吃不上饭,造民国的反,那不是我杨旭东的错,我杨旭东也从未沾过你们一粒粮食!凭什么打伤我的兄弟?招你们惹你们啦?”
把人杀了、揍了,杨旭东还觉得挺委屈。山城市的大小干部们,比他杨旭东更委屈。被叫到省从上到下撸了一遍,回到山城后,余怒未消的老陈又连夜将江百韬从头到脚归拢了几次。最后,他拍着桌子,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戎马倥偬了二十年,我现在才知道这脸不叫脸,被人家当成屁股啦!你可真给我提气啊!几千部队的大军围剿,居然还叫杨旭东逃之夭夭了,行!你可真行!”
“老陈,你消消气,”江百韬替老战友倒杯水,苦笑着劝解,“杨旭东把咱们当年的游击战,这个……又给咱用上了。你还别说,同样是土匪武装,这小子学得是有模有样,比落凤山黄继尧匪帮强多了。我们地方部队的同志,一时还不太适应他这种打法。”
“你说什么?”火气更大了,他怒道,“我怎么越听越新鲜。噢!我们的战士居然连游击战这看家宝都不适应了,我没听错吧?”
“老陈,你先坐下,听我跟你解释。”江百韬叹口气,“杨旭东的游击战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这小子不但装备精良,而且安插在我方内部的眼线很多。更有甚者,据说他还有个‘一炷香’的毛病。”
“一炷香,什么意思?”
“他晚上睡觉手里要掐一炷香,香灭一烧手,马上就跳起来转移。你仔细想一想,像这么狡猾的敌人,我们该如何对付?”
“在他内部没有我们的同志吗?”
“有,不过都被他发现,均遭到了毒手。”
“要照你这么说,咱们拿杨旭东算是没办法了?就让他这么自在逍遥下去?”
“那倒也不一定,”江百韬微微一笑,“小韩不是正在想办法吗?我相信她肯定能找出对付杨旭东的办法。”
韩冰摊开从甘泉村找到的布告,一边浏览一边皱眉。杨旭东这个所谓的,虽说力量不算强大,但其成员个个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警、宪、特分子,绝非那些啸聚山林的土匪所能够比拟的。最令人担忧的是,通过各种渠道进行分析,杨旭东似乎打算与落凤山黄继尧匪帮进行接触。总之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他杨旭东并非抻长洗净的脖子,乖乖等着下刀。
“小五,”韩冰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还有没有关于杨旭东更详细的资料?”
“没有了。我听老周说过,山城,曾销毁过一批档案,其中就有关于杨旭东的个人资料。”
“老周?哪个老周?”
“就是档案室那疤脸的周志乾。咦,您不是见过吗?”
想想那一瘸一拐奇丑无比的男人,韩冰的眉头又是一皱,心里隐隐有着说不出的反感。
“处长,您没事吧?”
“他那张脸是怎么弄的?”
“据他所说,是在时,被小鬼子的汽油弹给烧的。”
“他还是个英雄喽?”
“遗留的档案就是这么记载的,为此,我们还内查外调,特意走访过他家乡。”
“当地是怎么说的?”
“据当地部门反映,说他们那里的确有个叫周志乾的兵,在时期受过伤,而且身高、体重、家世都和老周吻合,某些细节资料也和档案完全一致。”
“那他的政治信仰呢?”
“他少言寡语无权无势,如果不是打过鬼子,在时期也不可能托关系混上警察。说白了,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要说这信仰嘛……我看他多半什么主义都不信。”
韩冰点点头,权衡片刻,这才缓缓说道:“我们的工作很特殊,为此,这就要求我们战士必须要在政治上过关。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很危险,谁敢保证他思想永远都这么低调?所以枪杆子还是握在自己人手中比较可靠。”
“局领导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听说再过一段时期,上级就会派新人接替他工作。不过这老周倒也耳朵灵光,一听说要调换他,便马上向组织递交了申请书。”
“噢,看不出他还是个投机分子?”韩冰冷冷一笑,脸上那厌恶的表情更加浓重,“这种人还想?哼!”
“可人家想咱们也不好拒绝不是?至于批不批,呵呵!那就是上级领导考虑的事情了。”
“对了,”韩冰突然又道,“他说撤退前销毁了杨旭东的档案?”
“是啊!”
“那就是说,目前局里只有他知道杨旭东的档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