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没完没了的下了一整天,落得满地泥泞,贺嘉时踢开路上的石子儿,慢慢悠悠地朝家晃荡。
路上没什么行人,唯有一个卖烟花炮仗的中年,缩在十字路口的马路牙子上,蜷缩着打量着稀疏的路人,等人走近了,再把脖子从厚重的军大衣中伸出来,凑上去问,“要花么?”
贺嘉时没搭理他,向前走了两步,又突然折了回来,眼睛往摊位上扫了一圈,伸手朝那个中年人一指,说,“我要那个礼花。”
中年人把礼花往塑料袋里一装,眼睛提溜一转,说,“一百。”
贺嘉时挑眉看了中年人一眼。
中年人的脖子顿时又往回缩了缩,瞧贺嘉时长得高壮,又是十五六岁、最不要命的年纪,顿时怂了半截,“嘿嘿”干笑道,“六十,六十就行。”
贺嘉时从兜里掏出张五十的纸币,鼻子里“哼”了一声,拎着塑料袋走了。
到家时已经五点半了,四下黑透了,贺嘉时低着头,推开门,匆匆扫了一眼院子里的家人,却没说话。
院子里原本争吵不休的几个人顿时没了声,见他来,也没人搭理,唯有跟他同岁的堂弟贺嘉木,稍稍朝前走了两步,问道,“哥,这大过年的,一回来就没看到你的人影,又去哪玩儿了?”
贺嘉时皱皱眉头,心道,就知道贺嘉木要整这么一出,幸好买了个花,才好有说辞。
于是他把手里的礼花往桌子上一放,朝贺嘉木说,“买礼花去了,晚上一块儿放。”
贺嘉木身旁站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细细看上去,眼睛与贺嘉时倒有几分相似。
女孩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身白色的羽绒服,戴了个黑色的贝雷帽,头发柔顺透亮,瀑布一样从帽子里淌出来,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贺嘉时稍稍定住,叫了她一声“姐姐”,她却不耐烦地瞥了贺嘉时一眼,没应。
贺嘉时习惯了自己姐姐的冷漠,他没再说话,就要往屋里钻。
贺奶奶急了,朝他“唉”了一声,喊道,“嘉时,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叫爸妈啊!老往屋里跑什么?”
这话贺嘉时年年都要听上几遍,早听得耳朵里磨了茧子,他只得站住,冲贺嘉佳身旁站着的中年夫妻叫到,“爸、妈。”
男人脸色有点儿难堪,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应了一声,“哎――”,然后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贺嘉时,说,“喏,给你的压岁钱。”
贺嘉时没什么反应,更没推脱,他接过钱,淡淡地说,“谢谢爸妈。”
也不知是因为贺嘉时回来了,还是一家人总算吵完了,这次的年夜饭吃得格外沉默,唯有电视机中的春晚热闹非凡,间或夹杂着筷子、碗筷与勺子清脆的碰撞声。
贺奶奶年纪大了,味觉失灵,做菜重油重盐,年夜菜又皆是大鱼大肉,贺嘉佳从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自然吃不惯,她只随意夹了几个饺子,便一直看着自己的母亲,神态中露出许多烦躁与不耐。
母亲姜岚亦没什么好脸色,一张脸拉着,时不时拿目光剜自己的丈夫一眼。
贺军脸上出了好些汗,他不停向自己的女儿、妻子使眼色,却得不到回应。
气氛愈发的低沉了,多亏贺民与林楠从中斡旋:这些年,贺民与林楠夫妻俩的官在省城N市越做越大,在家里也总爱摆出点派头来,俨然是一副“当家人”的姿态。
贺民端起酒杯,看了眼哥嫂,“咱们这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今天得开开心心的。”
觥筹交错间,姜岚心中愤懑,可“大领导”的面子却不能忤,勉强挤出个笑来,亦端起酒杯,却是皮笑肉不笑。
贺嘉时觉得有好笑。
这些年,大凡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多半便是如此。
他们藏了太多心事,就连贺嘉木都心照不宣,唯有贺嘉时,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
吃过饭后,大家伙都坐在餐桌前,没人说话,也没人离席,仿佛暗自间都在互相较量着。
贺嘉时性子直,只觉得尴尬不已,如坐针毡。
他浑身难受,忍不住站起身来,将碗筷收进厨房里去。
他关上门,带上耳机,什么都不想看到,什么也不想听到,仿佛这些明里暗里的争执、撕扯都与他毫无干系,而他,只需要刷好这几只锅,洗好这几个碗。
熬过这两天就好了,等熬过去了,他可以拉着秦言,好好吐一吐苦水。
只是,想到秦言,贺嘉时心中又突然失落起来:此时,秦言的心里,怕也不好受吧。
贺嘉时脑子里乱糟糟的,手上的工夫也慢了许多,待他将厨房里的一片狼藉收拾好,走到客厅后,才发现姜岚与贺军正吵得天昏地暗。
姜岚急红了脸,头发也凌乱不堪,发狠似的对贺军说,“你还有没有点出息!”
贺嘉佳更是摆出架势来,要与父亲一争到底。
贺军说不过妻女,只低着头,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
贺奶奶在一旁抹眼泪,时不时地看向自己的丈夫――
贺爷爷则坐在窗前,面对窗外的一片黑暗,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
贺民与林楠难得没掺和这次的争执,他俩坐在沙发上,都皱着眉头,面目凝重地沉默着。
贺嘉时如芒在背,他拿起拖把来,慢慢拖着――
外面下了雪,就连屋里,也被走过来、走过去的人踩得满是泥印子,贺嘉时一点点拖动着拖把,试图在这无意义的机械劳动中放空自己。”
“啪――”
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动,贺嘉佳把手中的茶杯打碎在地,滚烫的茶水氤氲出热腾腾的雾气。
“爸,你到底怎么想的!”
贺军瞅了一眼自己的妻女,重重地叹了口气,却没言语。
贺军疼爱自己的女儿,贺老爷子却发怒了,他转过身,将烟把一扔,看着自己的孙女,“贺嘉佳,你多大了,到底懂不懂事?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贺嘉佳听到爷爷的话,“嘭”地一声从沙发上弹起来,“有我什么事?你说有我什么事?女孩就不算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