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市局今天忙成了一锅粥。
何昭彰在办公室理了一下午材料,两耳不闻窗外事,抬头看时间时已经八点多了,他稍微舒缓一下僵硬的肌肉,决定去外面弄点东西吃。刚打开门就看见一溜儿警察从眼前跑过,忙拉住一个平常关系好的,“出什么事了?”
小警察看见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说了实话:“黎远舟今晚在码头进行违法交易,现在情况失控了,要求紧急支援!”
何昭彰的世界一瞬间变得像死一样寂静,手一松小警察就随着队伍走了。他在门口站了半天,回过神来时感受到心脏被极速奔流的血液撞得生疼。
他去找从前的手下,现在的上司要求一起出任务。对方的脸和他一样不再年轻,无奈地笑笑眼角就延伸出细密纹路:“老何,你现在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何昭彰觉得自己的背被这句话压弯了,他硬撑着挺起胸膛,硬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当年徐琛出事我没去,现在总要让我看个明白。”
他还是没能去到现场,而是被派往医院维护治安。据说黎远舟在逃跑过程中被一位警局培养多年的卧底拦截了,对方开着车子撞过去,撞伤了黎远舟一条腿,却也被黎远舟的手下打得几乎丧命。
何昭彰从来不知道这位卧底的事,他在心里恍惚地想,原来距离自己的时代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被血染红了一大片的担架从救护车上抬下来,他赶紧加快脚步追上去,“是拦住黎远舟的那个警察吗?”他问,没有人回答,躺在担架上好像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人却动了一下,很缓慢,很费劲地对着他眨了下眼。
我认识你吗?何昭彰深深地望着他,骨瘦嶙峋的脸,扭曲的脸,被血糊满几乎看不清五官的陌生的脸。连声音也发不出,插着管子的嘴微微颤动,脖子向上用力地抬了一下,然后担架就滑进了手术室大门,关门的声音在他心里不断回响。
何昭彰像滩烂泥一样跌在地上,有人来扶他,他手脚并用地将人推开。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手掌,被冲淡的血迹向下流,直到染脏了医院冰凉的瓷砖,他跪着,用手抱头匍匐在那块血污上。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何警官,向您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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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金,点一下。”对方派来拿货的人好像是个混血,讲中文带着点奇怪的口音,“黎老板让我给你的。”
这是邢天之前和黎远舟谈妥的五十万,这次交易的所有金额都打到银行卡里,唯独这笔钱黎远舟吩咐一定要现金。路平安知道,他是为了让邢天没办法轻易脱身。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路平安飞快地点着钱,很快就要结束了。
季涛盯着他上下翻动的手指,脸上的嫉妒快溢出来了,“数慢点,可别花了眼。”
路平安没理他,把最后一沓钱往包里一放,拉上拉链:“行了。”
“混血儿”点点头,交易的货几乎都搬上了船,他点了支烟,晃晃悠悠地走开。
路平安无心眷恋,拎起包转身就走,他必须尽快拖住王小海。身后传来和他节奏一致的脚步,季涛今晚似下定决心,要跟他死缠烂打。
“你跟着我干什么?”他停下来冷眼看他。
季涛无赖地摊手,“这条路你家修的?”
路平安的余光已经瞄到站在暗处的一个人,只要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他用尽全力跑起来,心里的恐惧不知何时已被豁出去的孤勇战胜。季涛终于察觉出不对,追着他喊:“你他妈要干什么?”
四面八方的警笛在同一时间响起。
季涛一把勒住路平安的脖子,他下了死手,窒息的痛苦瞬间漫过路平安的头顶。别慌,别慌,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手摸到口袋里的水果刀,没有思考就凭着本能狠狠扎下去。
季涛闷哼一声,松开了手,路平安跌跌撞撞地后退,眼前的画面还没有聚焦,能看见的只是一片猩红。但是他不怕,一颗心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镇定过。王小海已经逃跑了,他没有追,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爸!”
嗓音是嘶哑的,他不在乎,更用力地喊――“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你不想看看我吗?”
王小海的步子终于被绊住,像是脖子和脑袋并不连在一起一样僵硬地转身。路平安冲他晃晃手里的包,拉开拉链,抓了一把钞票撒在空中。
层层叠叠的红色下坠,像蝴蝶,像飞雪,路平安站在原地,一手拿着沾血的刀,一手拎着现金,这是他所有的底牌,他如此坦然。
你尽管来吧。
一张纸币随着海风飘到王小海脚边,崭新的,挺阔的,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味道。就是这股气味让王小海着迷,他向路平安跑来,路平安也捏紧刀柄,朝他冲过去。
提臂,挡,力道下沉,刺!这是邢天教他的方法。
刀尖落空了,他的手臂被王小海反拧,刀锋一寸寸逼近脖子。王小海狰狞的脸占满视线,那么熟悉,仿佛在提醒他这么多年的噩梦全是真的。
“跟你老子玩这套?我看你在找死!”
“按住他!别让他跑了!”一直在后面观望的季涛这时又“活”了过来,他不知道王小海是谁,也不在乎,他只想拖住路平安,这是他的人质,是他逃出生天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路平安闭上眼,咸涩的汗一路滑过他的眼皮。妈妈,如果你在天上看着,请保佑我这一次。
一秒钟可以发生很多事。之后的一秒,季涛压在路平安身上,路平安暗中用力的手腕“咔擦”一声,终于脱臼了,刺骨的疼让他浑身发冷,但还没有忘记侧着身体躲过一击,王小海扑过来,刀尖畅通无阻地滑进季涛的身体。没有声音,四下寂静里只有季涛空洞地瞪着眼。
血的腥热扑到脸上,王小海第一次有了种失控的惊慌,慌乱中他再次把刀从季涛体内抽出来,季涛痉挛着,像条离了水的鱼。就是这一瞬,王小海毛骨悚然地发现一切都迟了。
那个身上流着他的血的孩子,从前可以像弄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地弄死他,但这回不行了。路平安用尽所有力气把王小海压在地上,还算完好的一只手锁着他的喉咙,另一只手抵着刀尖,无论王小海疯狂地捅了多少下,他都没有松懈。
太多伤痛叠加,路平安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也许他会残废一只手,像杨过一样去上大学。这个画面有点好笑,他一边勒着王小海,一边荒诞地笑出来。一切都过去了。以前他用这句话安慰过自己很多次,但这次他知道是真的。
直到那声枪响幻觉般的在耳边炸开。
后来路平安看过几部枪战片,枪声响起时他与普通观众的反应并无二致,他明明是亲耳听过枪声的,可那道残酷的声音在记忆中却如此虚幻。季涛开完枪后就断了气,手指下垂,嘴角牵扯出一丝诡异的弧度。
他是笑着死的,只是没人在意,路平安眼里只有跪他面前的那个人,明明哪里都熟悉,大脑却在拼命否定――我不认识他!
熟悉的人仰起熟悉的脸,“怎么把自己搞成那样?”他笑着问,试图撑起身体,突然“哇”得吐了一大口血。
那片红色像一泼硫酸,浇透了路平安全身,五脏六腑每一个地方都冒着锥心的白烟。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邢天身边的,手脚并用地抱住他,耳朵听不见声音,喉咙说不出话,只有痛觉,好像这辈子所有的痛都加在一起,难过得快要死去。
邢天仿佛看透了他的痛苦,没有讲话,慢慢靠过来。他在路平安的唇上按下冰凉的一吻。血迹像涂歪的口红,往下滑,是他们一样的情侣衬衫,往下滑,是路平安颤抖的手臂,往下滑,是永远悬不起月色的无望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