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死生亦大矣
58.
不只是晚饭,整个家的晚间运转都很依赖郑江,之丹不喜欢吃蔬菜,只有郑江能说服他乖乖地吃一点,之青也喜欢黏着他,有时还要让他抱着出去散步。
可惜那天晚上,郑江自己做的一大桌饭菜却没吃上一口,因为医院忽然来通知,说病人病情恶化,他连忙赶了过去。
郑江妈妈的这个病,稳定下来之后如果能定期透析,加上中药调养等,倒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出现并发症。
但没想到最糟糕的情况这么快就到来了。
医生说是肺水肿,很危险的并发症,也怪他最近这段时间忙着自己的工作,每天只能匆匆去医院看一眼,对月珍的关心不够。
折腾到半夜,月珍才醒过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病房里开着一盏床头灯,郑江在给她烫牛奶,低着头没说话。
“孩儿啊,”月珍疲惫地哑声叫他,“我这个病是不是治不好了?要不然……就不浪费钱了吧?”
郑江鼻子一酸,用力地眨了眨眼,说,“别胡说,没事的。”
月珍很无助地抓住他的手晃了晃,“说是等着做肾移植,做了就好了,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天天都在浪费钱,咱回去吧,不治了。”
郑江把牛奶插好吸管,递到她嘴边,月珍把头别开,闭上了眼睛。
从来都不习惯温情脉脉的相处模式,因为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隔阂了,可是郑江依然会心疼这个生他养他的女人,如果可以,他想替她受这所有的罪,可是他们配型不成功。
“妈,咱再等等,”郑江平复了一下情绪,说,“会等到的。”
月珍叹了口气,“好大一个北京城,多少有钱有势的人?咱没有门路,能等得到?你爸又给我打电话了,催我回去。”
郑江厌烦道,“他就是想找人给他做饭洗衣服,不用理他。”
月珍又叹了口气,浮肿的脸隐没在黑暗里,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那里常年皱着,已经留下很深的竖纹。
郑江从病房里出来,就看见谢朗从走廊那边朝他走过来。
这些日子朝夕相见,郑江便逐渐不察觉,谢朗其实个子蛮高,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身材比例极好,孤身一人从黑暗里远远地走来,看上去是很有气场的。
像暗夜里升起的皎白月亮,见过一次,便有如岁岁年年日日夜夜相见。
他还穿着傍晚在家时的那身衣服,只在玄关抓了件郑江的灰绿色条绒外套,那外套的样子是很老式的,肩膀和肘部都加了层耐磨的外衬,已有些旧了,穿在他身上还略大了些,落在郑江眼里,却有种别样的感觉。
他快步走过去,责怪道,“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嘛,你怎么来了?”
谢朗朝他笑笑,故意答非所问,“打车来的。”
“我不是问这个……”郑江无奈道,“你过来,坐这儿。”
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月珍也已经睡了,郑江回病房去拿了条毯子,给谢朗盖在身上,两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说话。
谢朗递给他一杯在家做好的热咖啡,笑着说,“今晚得一直守着吧?把这个喝了,我加了很多糖和奶。”
郑江接过来,却没喝,而是抓着谢朗的手,心疼地亲吻他的手背。
“让你在家好好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已经是今天了。”谢朗敲敲手表,纠正他,又说,“没事的,我在家睡了一会儿才过来的,但是你不在我睡不好。”
走廊的灯除了几盏长明应急,其余都是声控的,两人说话的声音又很轻,没过多久头顶的灯就熄灭了。
谢朗借着远处长明灯的光打量着郑江,忽然伸手摸摸他的脸,很心疼地说,“你比之前又瘦了。”
郑江笑了笑,哑声道,“悖没事。”
“会好的,”谢朗侧身靠在他肩膀上,“你别太担心,我已经在帮你找关系争取合适的肾源了,这种事就是要去疏通关系,多打听……”
郑江犹豫着打断他,“可是阿朗,靠关系的话,不是抢了其他人的救命的机会吗?那些没有门路的人,他们也在等。”
郑江一想到这里,再想起谢朗找到他之前,他也是毫无门路,连这家医院的一个床位都等了好几天,他就觉得他不能那么做。
虽然他知道谢朗认识很多有权有势的人,但他还是觉得不能那么做。
谢朗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这辈子踩死过蚂蚁吗?西游记剧组怎么不找你去演唐僧呢?”
郑江哑然,“……我不想做亏心事儿。”
“不是你想的那样,”谢朗耐心地解释,“不是抢别人的,而是多几个地方排队,有些渠道你自己是接触不到的,网上不也有好多求助信息吗?我只是帮你去扩散信息。”
郑江听明白了,这才点头,谢朗的解释让他松了口气,假如谢朗说“不管用什么手段,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他反而会有负担。
体会过等待救赎的绝望,推己及人,便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多少绝望的人。
他靠在椅背上放松着发酸的后背,一只手揽着谢朗的肩,忽然道,“阿朗,我想去签一份器官捐赠的协议,就是那种假如出了意外……”
谢朗说,“好啊,我支持你。”
郑江没想到他回应得这么不假思索,愣了一下,谢朗拍拍他的膝盖说,“我支持你,但你得给我平平安安的。”
郑江点点头,问,“那你跟我一起吗?”
谢朗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我已经登记过了,以前上大学的时候跟陈愈一起去红十字会填了表。”
郑江眼睛里的光淡了几分,“这样啊。”他并没想到这种情况。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谢朗有过前男友,他们还一起做过很多事,这感觉很糟糕,虽然谢朗做的是一件无可争议的好事。
谢朗靠在他肩膀上,挽着他胳膊,轻声说,“出事以后,陈愈的肾脏和眼角膜都捐了,我陪着陈佳签的字,这些事情我比你了解。”
郑江没有说话,谢朗笑了一下,也没看他,就问,“生气啦?”
郑江继续不说话。这一天一夜里,那个人的名字出现的频率太高了,他不高兴,不痛快,可他又不想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