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我一向讨厌大风天,今天也是如此,特别是对面还坐着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男人。
这是我家里安排来的第五个人,他是来和我相亲的,每次相亲我都在心里数,数到第五个时春天都过去一半了,但我还是没能记住一个人。
这次相亲是周五,我们在儿童公园旁的快餐馆见面,零零年时快餐店还是奢侈和新潮的代名词,市中心才有一家,而且一定要开在满是孩子的地方,因为似乎所有的年轻父母都肯心甘情愿地为孩子买这些花花绿绿的食物。
中午一过,孩子堆就会叽叽喳喳地从门口挤进来,背着印少年宫字样的书包,手里拽着公园门口卖的氢气球,那个男人还在说话,这一串孩子就从我边上钻了过去,我把自己的腿向里挪了挪,但还是被一个蹿得老高的男孩踹了一脚。
一脚正中我新买的花裙子,那一刻我打心眼里肯定将来要生个女孩。
原本我是从没喜欢过孩子的,现在居然迁就到愿意生一个,我想着自己的妥协笑出了声,对面的男人显然以为我在赞成他,说的更来劲了,狗屁,我连他名字叫什么都没听。
我现在相亲也是为了这个会哇哇乱叫的小东西,在我父母眼中,孩子是第一,事业是第二,而我自己的快乐只能屈居第三,至于偶像剧里常说的爱情,无论这个排名有多长,它都会是倒数第一位的。
这不是我在抱怨,我爱着自己的父母,但也许更多是可怜。
他们让我念书,让我从便宜的公立高中考上了名牌大学,升学宴那天,我看着四处敬酒的父母,忽然觉着这应该是我自己的功劳,毕竟在我高三一模时,他们还在指着我鼻子骂倒八辈子霉养我,但是他们苦,我心疼他们。
他们供我吃住,尽管家里算得上富裕他们还是教育我要吃苦,我妈做生意,每周都有新衣服,我爸当官,夹着皮包开着车,但还是有同学问我,辛恩谢,你怎么周末也穿校服啊?
我哪知道,于是我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打得闭了嘴。
我以前的同学都这么讨人厌,从那时起我就想离孩子这种东西远一些,听到这话我妈急了,她说你怎么能不喜欢孩子呢,不要可不行,那不绝后了?有孩子了你就喜欢了。
看着她在我面前摆弄给自己新买的裙子,我觉得她并没有喜欢上孩子。
为什么不提我爸?因为他在不在没区别,字面意义上的就跟死了一样,平时见不到人,高中上学早放学晚,只有进出门时能在全家福上看到他,逢年过节回来一次,就跟回魂显灵了一样。
人家祖先回魂都是托梦,我爸不一样,他是吵架。
有时候是中午开始吵,有时候是下午开始吵,但大多数是从早吵到晚,我妈问你怎么一天到晚不知道多关心关心我?他说,我这是事业上升期,你懂什么。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原来我爸没死,他只是在事业上升期。
高一时还没有晚自习,我放学就去补课班。那天我看到了他,他正跟李叔一块往麻将馆走,大白天,乐得眉开眼笑,我一时没认出来那是我爹,他看到我先是一愣,又说,别告诉你妈看到我了啊。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把这份懂事的烦恼埋藏在了心底,他忙着加班不敢告诉家里人,我要好好学习报答他。
这份烦恼终究没能埋住,那天我妈又跟我说她造孽,说她自己命苦,说自己生了我是因为上辈子杀了牛,说这些时她还在拜菩萨,我不知道她对着自己的信仰怎么说得出恶毒的话,觉得她只是缺少点快乐,于是我把爸爸偷偷加班的事情告诉了她,满心期待她能乐起来。
结果她转头给了我一巴掌,冲出去找我爸了。
之后发生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就记着邻居一个脑血栓傻了三年的老太太跟我说,你妈把人家麻将馆掀了。
接着我妈在家躺了三天,从早到晚,像是死了一般盯着天花板,如果说我爸的死是物质上的,那我妈的死就是意识上的,那段时间学校刚讲了马克思的基本理论,我看着我妈发乌的脸,觉得这一定是唯心主义死亡,当时的我惊讶于她不信仰马列主义。
不过她又活过来了,在我爸回来后的第二天,从那时起我爸终于肯送我上下学了,他会开车送我一段,让我自己在路口下车。
那时候大家的条件都不好,谁家能开得起车是值得炫耀的事情,我自然也想,所以那天进校门时我感觉自己脚步特别的稳健,这时我班主任来了,他叫住我说:
“你不要那么物质,同学们都在看着,以后停车离远点。”
我挺不理解,答了一句是我爸开车送我,他表情尴尬地看了我一眼。
“瞎说什么呢,以前都是看一个老爷子推着自行车送你,他背书包,你走前头。”
我始终不知道他把谁错认成了我,也不知道那个老头是谁,那一刻起我明确了自己留给旁人的真实印象:古怪、不光鲜、自我中心。
当然中间那点仅止于毕业前,小时候对物质的望而不得换来了成年后虚假的消费主义,每个再见我的同学都说你变样子了,确实,我以前哪有个人的样子。
不过前后两点依然没变,当对面的男人又叫了我一声时,我终于肯抬头看他了,他问我:
“你有谈过恋爱吗?”
他这个样子像极了那个认错我的班主任,因为他们俩说这话时都是一副打量的神情,还带着揣测我的笑。
我回了一句当然,之后把桌子上的餐盘扣在了他头上。
我头一次感觉大风天这么让人舒畅,这一刻我像站在雨中的肖申克,迎着风张开手臂。
不过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在传宗接代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要一天他们还是我父母,我就一天还在名为孝的牢笼中困顿着,我现在不是在迎接自由,整个故事在倒放,接下来我要回到牢中了。
回到笼中后,我妈又在我面前死了一次,她躺在卧室的花被单上,窗外是盛放的春光,她对我说,你是要逼死我,哪有女人这么大不生孩子的。
第一天这么说,第二天也这么说,那时我头一回觉得读书无用。
高考那次我考出了高三以来最好的成绩,连嫌我物质的班主任都要在下一届面前吹我好几次,而我妈却只高兴了升学宴那一回,往后的每一天都在催我生孩子,连中途的相识、恋爱和结婚都跳过了,话里话外都在孩子身上。
可是高中时她见到我和男生一起走,都要追问我是不是跟人家上床了。
毕业后我放弃了留校做辅导员,回到了家乡的大学做行政工作,这里远比不上我的大学,但是它是众人眼中温暖的家,我曾觉得家庭只会决定我的出生,没想到它连我的死亡都预设了,我的死是子孙绕膝然后孤独终老,在其他时候禁止去死。
在我妈唯心主义死亡的第三天,我告诉她我要跟下一个相亲对象结婚,无论他是谁,六六大顺。
这句话让她当场醒了过来,她跟我说,你性格确实很古怪,以后结婚了好好改。我当时感觉挺惊讶,本来还以为是她的错,原来是我自己的,那没事了。
第六个相亲对象刚毕业,小我两岁,母亲死于文革,父亲前两年也没了,他是被亲戚介绍来的。
我对着镜子照自己新种的睫毛,他声音很好听,清亮底气足,就当是听人讲故事了,末了我说了一句,爸妈不在了也是好事啊,说完才想起这话旁人听着得有多奇怪。
于是我把粉饼合上,问他叫什么名字,接着我说:
“何满,我们过几天去领证吧。”
婚礼在一个月后,五月初七,现场就在我家开的招待所,我刚进大厅就摔了一跤,可能是绊上了婚纱,不过我明明记得这段路平整得很。
接下来我们就过起了普通夫妻的生活,柴米油盐,做爱不讲爱,一切都是为了生儿育女。何满是上门女婿,不过他做得很好,聪明能干模样也不错,我爸前两年刚升了官,现在还在兴头上,拍着他肩膀说生了孩子给你整个编制。
我不知道编制对他而言是什么概念,他是个没有后顾之忧的人,毕竟我觉得他没有把我们当成家人,像是对着工作,早起做饭,定时看望我爸妈,他都做得很好,我始终认为他是个没有脾气的人,毕竟面对我父母也没有一句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