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望春回 他眉梢挑着邀功似的笑意
在一片注视之下,姜漓轻提着裙摆迈过石雕门槛,盈盈走进来。
她清丽的脸上微带病容,脚下也显得虚软疲惫,行走间扶柳弱枝般的步态娇柔绰约,风致嫣然。
几乎是转眼之间,那些原本复杂各样的面孔就变成了如出一辙的愕然惊艳。
徐允贞见她甫一现身,就引得在场男人纷纷神魂颠倒,连几个去了势的宫奴都直着眼睛发愣,那股强压下的怒气登时又蹿了起来。手不自禁地抚在脸上,隔着面巾摸到那些浮凸的伤疤,只恨得牙根儿痒痒。
姜漓瞥见徐允贞的第一眼,就看到那幅蒙在脸上的面巾,一时不明白她怎么会把向来自负的容貌遮住。
不过正赶着满心烦乱赶的时候,她也顾不得往深处想,那晚被掳到楼船上的遭遇抑制不住地就在脑海中闪回涌现。
若不是裴玄思及时赶到,她必定会受尽屈辱而死,如今想想还心有余悸,即便是劫后余生,这些日子仍旧噩梦不断。
而现在,这个权势熏天,让她恨之入骨的蛇蝎歹人又出现在眼前。
为了熬过这一劫,即便再不情愿,也得硬逼着自己去坦然面对。
她有意无意朝月台上望过去,立时便迎上裴玄思那双和暖的眸,四目交投,他两边唇角同时向上弯翘,居然旁若无人,顽童似的冲她挤弄着眉眼。
这般生死难定的时候,他倒是心宽,好像事不关己,竟还能笑得出来。
姜漓眼带责备地蹙了下眉,别开头不去看他,稳了稳神,目光转向徐允贞,强压着厌恶上前行礼。
“吴门姜氏女,拜见昌乐郡主。”
徐允贞挥手拨开挡住视线的内侍,睨着伏在自己面前的人,连抽搐的眼角都燎着怒火,鼻音浓重的“哼”出冷笑:“好啊,装得可真像……我看你也是这些天过得太舒坦了,所以跟裴玄思一样不知死活,竟敢在我跟前抖这个机灵。”
说话间牙齿已咬得“咯咯”响,看架势恨不得立刻跳下抬舆,亲手将她撕成碎片。
姜漓料到一上来就是凶险万分的状况,这时对方没说“平身”,也不能起来,正要拿思虑好的话回复,余光却瞥见绛红的袍摆斜刺里靠近,紧跟着上臂就被人托住一提。
“郡主提点两句便好,莫要真把人吓着了,反而问不出实情来,既然礼数已成,姜家娘子就起来回话吧。”
那老太监忽然横插进来解围,顺势把她拉了起来。
姜漓不料还有人出手帮忙,没去看徐允贞此刻的脸色,转向对方行礼,道声“公公万福金安”。
“免了,免了。”
那老太监半途扶住她,似笑非笑地拿手在胸腹间比量:“当年姜太傅带你入宫赴宴的时候,咱家瞧着才这么高一点,如今都出落得如花似玉了。”
几句话把气氛缓下来,便话头一转:“听说娘子失踪了好一段日子,不知去向,别说咱家了,就连圣上在宫里也有耳闻,若再寻不着下落,事情就不知会牵连成什么样了。娘子究竟去了哪里?又是为了什么因由?今日不妨自己说一说,也好辨个是非曲直,勿枉勿纵。”
“失踪?公公怕是误会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外寻找失物,刚刚才回到经京里,听闻老太君身故,就赶紧来瞧瞧。”
姜漓先作势一愕,略作解说,跟着正色道:“上月我还在东阳书院的时候,出了件奇事,就在二十二那晚,竟然有贼人趁夜偷偷潜进我的住处,盗走了圣上御赐给家父的一对黑金兔毫盏,连我豢养多时的西域狮子猫也打死了,还留下一张字条,写着‘若还要那件东西,便回家相见’。”
“哦,听意思这毛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那老太监眨巴着眼,“不过,这是让你回哪个家?上月二十二,你与裴军使早已奉旨和离了,该不会……”
姜漓颔首叹了口气:“公公心思细密,可我当时一看那条子上的笔迹,就知道是让回裴府。”
“为什么,莫非……”
“公公应该猜到了,那上面的字迹八九成像是裴公子的,所以我当即就离岛去了裴府,他却不在家,我只好叫人把字条送去军衙里了。”
话音未落,众人的目光一大半都齐刷刷转向了裴玄思。
那老太监偏头抱着浮尘,狭眸看他:“裴军使,这个事你如何解释?”
众目睽睽之下,裴玄思像懵然摸不着头脑,自己转着四轮车上前,拱手道:“公公管着南衙禁军,定然是知道的,上月二十一、二十二两晚是我神策军宿卫宫城东门,宫里和军中上下都有见证,过江上岛少说要大半日的工夫,我怎么可能抽身出城潜入东阳书院?”
“嗯……不错,是这么回事。”那老太监略微想了想,恍然点头,“那晚咱家回司宫台,路过东门的时候,还跟裴军使说了几句话呢。”
“公公好记性。”
裴玄思接口赞了一句,语声恳切道:“转天出宫之后,前日的塘报又到了,所以一整天我都在值所,半步没有离开过,见到那张字条已经是当日傍晚,上面的笔迹虽然跟我十分相像,但绝不是我的手笔。”
他说着,一脸后怕地转向姜漓:“出了这么大的事,阿漓你当时为何只让人把纸条交给我,却不肯把话说明了呢?”
姜漓没去看他,微带恹恹地叹气:“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念着家父的遗物万万不能失落,其余的哪还顾得上细琢磨。后来再想,那两行字的确只是形似,笔法气度上就相差的多了,分明就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那老太监听到这里,抬手搓着下巴沉吟:“照这么说,这是有人设下的局,存心让你误会是裴军使所为。”
“可不是么,此人也不知怀的什么龌龊念头,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实在是一言难尽,哼,可偏偏又蠢笨得紧,以为别人真就会乖乖上了她的当。”
裴玄思刻意咬重那些贬损的字眼,眼角暗瞄着抬舆上气得发抖的人。
徐允贞几乎气炸了肺。
那晚她处心积虑安排下对付姜漓的圈套,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反算了一道,简直是奇耻大辱,就像如今这张脸一样见不得光。
可现在不光被他当着众人挑开了奚落,还趁机毫无顾忌地当面辱骂,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裴玄思,你挺得意啊,呵呵,以为扯几句话闲篇,之前那些死罪就这么揭过去了么?”
阴声乖戾的话一引,那些从姜漓进门之后就没再吭过气的潞王党官员像是才回过神来。
“郡主所言甚是,别管什么遗物丢失,笔迹存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眼下咱们说得是欺君谋逆之罪,莫要避重就轻!”
“不错,一没证据,二没公堂检验,由着你这张嘴随便说,谁能信服?”
“依我看来,那字条上的笔迹真假倒可放在一边,单说入室行窃这种事,还用得着你堂堂一个神策军使去做么?什么在宫中宿卫,抽不出身来,说不得都是些掩人耳目,对姜家娘子欲擒故纵的把戏。”
众人又是一阵你争我抢的吵嚷,有的甚至跳脚对着裴玄思痛骂,却没人再提及姜漓与他通同一气的话了。
正恨不得一人一口,用唾沫将他淹死,蓦地里两道半阴不阳的目光扫掠过来。
众人心中一凛,乱哄哄的骂声登时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