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 郎君骑马来 - 弦上孤鹤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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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在文人的诗词里,边关总是带着无尽的苍凉阔远和一个朝代的荣辱兴衰。但真到了边关,最深刻的只有生死。

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和刺骨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裴潋好似被灼烫了般,惊愕的看着御剑从周戎手中掉在地上,穿着盔甲的身躯沉重倒下。

一直驻守榆关的将军永远沉眠,衡朝却像有什么东西随着“砰”的一声响同时碎了。

马车狠狠颠簸了一下,裴潋终于自深不见底,泛着冷意的梦境中醒来。车夫略沙哑的嗓音传来。

“劳烦郎君动身下车,轮子卡到石块啦。”

裴潋怔愣了会儿才晓得起身。

离了边关,哪怕已经是深秋,气候也没有恶劣。这里距离京城只有两个州府,二人能赶在初冬前回去。

皂靴踩在脆生生的枯枝上,裴潋背对着黄土官道,定住不动了。

“自弑是周戎自己选的,有因必有果,不必过愧疚于怀。”

宋遗青站在他身侧陪着他看光秃秃的树干,缓声劝慰。

相识以来,对方一向是自信从容,从未有如此沉寂的一面。在马车上只小憩了片刻便眉宇紧蹙不得安宁。

车夫将陷入车轮低下的石块搬出来扔到一旁,拍拍手上的灰尘招呼二人过去。

裴潋回首,阳光霎那间刺了双目,车夫的身影也看的不清晰了。

“并非愧疚,只是感慨世事难料,家国两难全。”他叹息道。

周戎是在家与国之间选择了前者。为衡朝尽忠多年,最终落得个贼子的名声,连家人都无法保全。可自从他做了榆关的将军那刻起,便再也没了选择。

周戎亲人的命是命,榆关其他百姓也有亲人,他们的命也是命。

纵使江冶在周夫人自尽后怕断了顾忌的周戎抵死纠缠,他们拖不住,便主动退了兵。可之后周戎痛苦难当,挥剑自弑。朝廷武官空虚之际,一夜之间又痛失武将。哪怕王平已被调任平阳关,捋下来仍是衡朝得不偿失。

两人一同上了马车坐稳后,宋遗青想着裴潋那句“家国两难全”的话,突然握住他放在腿上的手,执拗道:“虽是两难全,可尽力便好。我不想咱们做下一个周戎,那是愚忠。结局如何全在个人抉择。”

这一刻,裴潋才发觉。宋遗青要比他理智清醒的多。或许宋复各处周旋,只愿明哲保身的缩影终究有些影响。

裴潋想起来,父亲曾也多次劝诫过他,那时自认为无所不能,志得意满,定要干出番大事,并且完全不认同父亲的观点。如今他才明白,父亲真正想要告诫他的从不是什么家族利益,而是莫要愚忠,该放下就放下。

陈府里静悄悄的,家仆端了碗汤药穿过挂着纱灯的长廊,直到一处门前停了脚,单手推开房门。

卧房里黑漆漆的,他摸黑掏了火折子点燃了黄烛,冷不丁被直挺挺坐在床边的人唬的不轻,差点摔了手里的药碗。待回过神了,才惊魂未定问:“家主醒了怎得不喊人点灯?更深露重,莫要受了寒。”

白日里家仆去孟府带人的时候,委实被家主的状态吓的不轻。本还思索着人醒了该闹上一场,如何劝慰的话都想好了,结果反倒出奇的安静,恍若痛至深处呕血的人不是他。

把药碗暂且放在桌案上,待走近了,家仆惊异家主冷静的判若两人。

“什么时辰了?”

外面的长衫因为沾了血迹已经被家仆褪下了,陈君琮穿着中衣,脚上只套了罗袜踩在地板上,见家仆点了灯,便木木问。

家仆心里七上八下摸不着底,生怕这人是悲伤过度莫要神智出了岔子,似有若无试探回道:“快卯时了,家主自孟府回来已睡了一夜。”

过了夏季,天色就一日比一日亮的晚,哪怕已经卯时了,外面还是见不到亮光。陈君琮起身往金漆花鸟纹的柜子处稳当当走去。

家仆急忙迎上前,“家主要穿什么衣裳,小人给你拿。”

陈君琮恍若未闻,喃喃自语吩咐,“今日该是大殓了。我记得库房中有些桑落酒,拿出来罢。”

说到此处,他喉头像被异物哽住,只疼的厉害,心口更是闷的喘不过气。

家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不已重复,“酒?”

大殓的时候,死者的亲友都会前去奔丧,同时会带着东西,这叫赙赠。衡朝的礼俗多半传承了前朝,赙赠更是。依据和死者关系的远近亲疏,友人赙赠是器皿金币,丝帛等物。但若是有联姻关系的,赙赠则是牲和酒。

不说家主去吊唁带的赙赠是酒已令人震惊多有揣测,酒的名字一出来,家仆几乎断定自己知道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事。

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

灵堂设在正堂西方,孟阮清生前没有立绘,便也没有挂卷轴,只供了牌位和瓜果。朝中同僚但凡没有生嫌隙的,都携了赙赠来。玉器金币,丝帛珍珠堆了不少。素白纱帷幔隐隐约约将灵堂与外面隔绝,可众人还是能见到有人同他们一样前来吊唁。

衡朝丧葬讲究穿素色,来吊唁的大多衣着朴素。那人更是一身象牙白的长衫。

张文裕认出眼熟的身形来,略有愧意的低下头,却瞧见那人在灵堂前停顿片刻,接着脱了脚上的方头鞋。他猛的抬头,目光又落在对方手里提着的一壶酒上。

“怎会如此……”

“这,荒唐!”

前来吊唁的人细细嗦嗦的翻腾起来,便连孟府的管家都不知如何是好,神情变幻复杂。

其实,大殓上还有一处礼节,只因着需得是亲人在场。可孟阮清父母长辈还未赶到京城奔丧,在场的也没人有资格,便不了了之。谁知竟是陈君琮做了。无论于情于理,都违了习俗。

张文裕蓦地红了眼眶,埋头不敢再看。

身为孟阮清半个老师,张乐全叹息摇头,“孽缘,都是孽缘。”

进灵堂赤脚是为亲,赙赠携酒是为姻。

地板没有温度,陈君琮赤脚走上前跪坐在蒲团上,把手中的桑落酒揭了封。一口酒入喉,并不辛辣,但回味酸苦,其余的皆洒在地上。

除了从孟家跟过来的老管家哀戚戚低声轻泣,别人大多都是红了眼眶。陈君琮也没哭,只捂着胸口,语气怨怼说出几个字来。

“衡哥儿弃我。”

到了晚间,吊唁的人三三两两散尽了。张文裕被留了下来。他在大理寺卿的位子坐了几年,穷凶极恶的犯人也审的得心应手,可眼下面对陈君琮,分明是正人君子,他却心里发怵,坐立不安起来。被问起孟阮清死因,更是悔不当初。

“我不该先去大理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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