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如果这是宋史贰:辽宋风云(舒适
蜀川的女儿
刘娥生命的寒冬到了。
独居深宫,壮志消散,皇帝的梦远去了,身体也迅速垮掉,一些久远的回忆开始自然生成。自思量,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呢?午夜梦回,是否回到了蜀川低矮潮湿的小茅屋里,仍然是那个无依无靠、早早嫁人的孤女?是不是想过当年怎样千山万水、一路卖唱进入帝国的中心?
最初的愿望不过就是一个温饱!
我以前是刘娥,现在是皇太后,可要让这五个字连在一起,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经历怎样的煎熬!那么为什么还要留有遗憾?
这是刘娥这一生里最后的也是最执迷的一个念头。
年关将近,刘娥想到了祖先。不是她虚无缥缈的北方太原武将世家,更不是她蜀川中不堪回首的族系,是她的夫家——赵宋的“祖”“宗”所在。
她要去参拜太庙,更要借机完成她一直魂牵梦萦要完成但还顾忌万千的那个心愿。她下令,要用皇帝的衮冕服色走进太庙,在宋朝皇帝的最终灵魂栖息之地与他们平起平坐。
不出所料,这立即又招来了数不清的反对之声。博学的晏殊拿出了《周礼》,指正皇后的最高礼仪的极限;三司使薛奎操着一口关右腔戏谑一般地反问:“陛下大谒之日,是作汉儿拜,还是女儿拜?”但不管怎样,都动摇不了刘娥的决心。
哪怕再有一些妥协和折扣,也要挣脱开皇后或者皇太后的身份枷锁。那个梦,那个梦!她近乎偏执一样地追寻着那个梦,遗憾的是,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一心要追求顶级荣誉的心理,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在当时,在后世,想必知心者寥寥无几,近乎于零。刘娥不管不顾,在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二月的彻骨寒风中强撑病体,穿袆衣,戴花钗冠,坐上了天子才能乘坐的玉辂车,走进了赵宋王朝最神圣本源的太庙之中。
在列祖列宗面前,刘娥默然直立,她缓缓地换上另一套衣服,那是经过稍微改动的天子衮服。历史凝聚在这一刻,她头戴仪天冠,不知是以儿媳还是以皇帝的身份向祖宗献祭。
——我是你们的儿媳,可我也是皇帝,生于卑微,长于贫贱,我一样证明了自己。就像太祖陛下你一样,都是出身于布衣!
近十年以来,刘娥念念不忘为自己争名分、树典仪,可又坚决不步杀子篡位的武则天的后尘的矛盾行为,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她首鼠两端,看着又是贪婪又是犹豫,让人有时不禁摇头叹息。这里面固然有宋朝政体完善的原因,不容再有女主当国的产生,但更重要的原因要从刘娥的心灵底蕴去找。
她根本就没想过一定要篡位,让赵家江山改姓刘,她要的只是个承认,一个当年有多苦现在就要有多辉煌的愿望!
蜀川女儿今已老,庙堂一拜别此生。这是她对自己灵魂的交代。当天刘娥走出太庙,回归大内,病情立即转重,她的愿望已了,人生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三月二十一日,病危,二十九日,她终于逝去。可叹《宋史》中最后一项关于她活着时的记载,仍然充满了误解,或者刻意的歪曲。
史说仁宗问大臣们,太后弥留之际已经不能说话,但她几次用手牵自己的衣服,似乎有所嘱托,那是指什么呢?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薛奎站了出来。他说,太后是想除去天子的衮服,如果穿着它,怎么去见先帝真宗呢?
史称仁宗恍然大悟,在刘娥神志还清醒的时候,为她除去了皇帝的标志,换上了太后的服色。
可以肯定,刘娥是带着一丝刚烈倨傲但又凄凉无奈的笑容死去的。人世间最后的一个愿望终于还是留下了瑕疵,她的皇帝身份没有保持到最终。
想想看,如果要在她临终之前才除去皇帝的服色,是不是说,她在离开太庙之后就一直穿着它们?甚至在她还能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没有下令脱掉?
既然如此,怎么就能确定,刘娥用手牵着自己的皇帝衣服,不是说她要一直保留,直到入土为安呢?
仁宗之问、薛奎之答,完全是君臣之间的一种默契,再加上皇位本体至上、男权至上的中国封建史官的演绎解说。
回顾刘娥的人生,她的传奇经历在五千年中华史里独一无二。她毫无根基,连稍微高贵些的血缘都没有,最后的人生高度却是距离至高无上的皇位只有半步之遥,而且皇帝的实权,早就掌握了近二十年。
这是汉吕后、唐武曌、清慈禧都做不到的,她们三位,都或高或低地有着自己的身份,从起步时就有常人所没有的优势。并且她们的统治,都充满了血腥和独裁,为了她们一个人的幸福生活,毁了当时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终刘娥一生,宋朝在她的手里恢复元气,为真宗朝革除了弊害,为仁宗朝打下了基础。用《宋史》官方的话说:“……当天圣、明道间,天子富于春秋,母后称制,而内外肃然,纪纲具举,朝政无大阙失。”
仔细品味,褒,或者贬,都在这一句话里了。
说贬,一语道破天机,“无大阙失”,也就是没有大失误,同样也没有大贡献。的确,刘娥只是在恢复并重复她丈夫赵恒在澶渊之役前的执政纲领。
她最重要的贡献,是对经济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