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苏小冬瞪大了眼睛,看着宣宁手里的匕首寸寸深入,雪白锋刃尽数没入颜献体内。颜献身子剧烈抽搐了几下,口中开始不断涌出鲜血,他眼睛里的光已经涣散,在看见苏小冬时却用尽了力气向她抬了抬手,染血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弱几不可闻:“苏姑娘……麻烦你替我同师兄说一声……说,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了……但没关系的,我不怪他……”
话音刚落,只见宣宁抵在颜献头顶的手掌微微抬起,平静无风的房中无由地升腾起一阵劲风,颜献不知经受了什么样的痛楚,单薄的身子猛然一震,额头上青筋浮起,他已经没有力气痛呼出声,周身剧烈抽搐了几下,头便软软地垂了下去,顷刻间没了声息。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颜献涌出口鼻的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的声音。
苏小冬手里那盏灯笼歪歪斜斜地掉到地上,灯笼里的蜡烛歪到一侧,火舌迅速舔舐起纸页。那盏被宣宁精心制作出来,又被苏小冬热切期待好几日的灯笼顷刻间被火焰吞噬。
纸从来都是包不住火的。
苏小冬脊背发寒,僵硬地迈过门槛走进屋里,慢吞吞地往前移了几步。走得越近,她便能越清楚地分辨出刑架上那个浑身披血的人当真是颜献,而颜献身前那个用匕首插破他心脏的人也当真是宣宁。在她距离宣宁还有三四步远的时候,莫问终于回过神来,一把将她拦住,抬手遮住她的眼睛,道:“别看了,我先送你回去。”
眼前的血色被一团黑暗遮盖住。可那又如何?看见了便是看见了,她无法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正如死去的人无法复活。苏小冬在莫问的桎梏下挣扎着厉声质问:“你们在做什么!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莫问极力安抚:“我们先出去,我跟你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你放开我!我要宣宁自己跟我解释。”
一片兵荒马乱中,苏小冬听见岑溪气急败坏地朝莫问低吼:“先让她闭嘴!”紧接着,她后劲猛然一痛,半昏半醒之间,她隐约听见岑溪和莫问一同惊呼了一声“阿宁”。苏小冬心里冷笑,喊什么,宣宁能出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比生死更大?而后彻底陷入一片昏黑之中,再无意识。
苏小冬做了个梦。她梦见在渝州城里遇见颜韧之和颜献,他们一起在酒楼里吃饭,颜韧之这个人极不公平,不许她喝酒,却松口同意让颜献尝一尝酒的味道。她不服气地看着颜献喜滋滋地端起一杯酒,却见那杯清澈的酒水突然变成了一汪血红色,定睛再看,只见颜献口鼻中汩汩冒着血。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朝她伸出手哀求:“救我……”
苏小冬被噩梦惊出一身冷汗,倏而惊醒,发现宣宁斜斜靠在自己床边的一张椅子里闭眼小憩,伸出一只手探到被子里轻轻握着她的手。
那只手,是杀害颜献的手!
苏小冬心里一阵恶寒,将宣宁的手甩开。宣宁猝然被惊醒,抚着心口气息不稳地喘了一阵,掩着唇低低咳嗽几声,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身坐到床榻边沿,抬手摸了摸苏小冬的额头,轻声道:“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莫问就在外面,我喊他来帮你看看。”
苏小冬拨开宣宁的手,冷面冷声道:“少装好人。”
大约是苏小冬推开宣宁的力气太大,她隐约看见宣宁的身子晃了晃,及时撑住了自己,才没有后仰倒下去。恰在这时候,莫问端了一碗药进来递给宣宁,看苏小冬醒了,顺便上去给她诊了诊脉,转头向宣宁汇报:“我下手自有分寸,她确实没有大碍。”说话间看着宣宁面白唇青的惨淡模样,忍不住又开口劝:“她是没事,可是你刚刚运化完颜献的内力,劳神劳力的,早该好好休息去。她既然醒了,你就安心吧,不用非在这里守着。”
唠叨着,宣宁已经将莫问送进来的药喝完,把空药碗递给他,催促道:“我本就没什么事,大哥那里不能只有岑溪守着,你快回去。有什么事,你随时叫我。”
什么只有岑溪?双风居可比他这里要热闹得多!但方才宣宁将运化过的内力导入明英经脉之中,运行了两周突然毫无预兆地大口呕出血来,莫问顾着宣宁,还来不及查看明英的情形,确实应该赶紧回去看看。可看着苏小冬漠然的神色,莫问觉得寒石院这头这两个人也不大对劲,走之前忍不住又叮嘱了各自默默无语的那两个人一句:“药得按时喝,有任何不妥一定要让人来找我。”
此时月已西沉,宣宁一夜未眠,等到苏小冬醒来,一口气松下去,便有刻骨倦意涌上来,一时间眼睛都要睁不开。他半阖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道:“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有什么话,我们天亮再说,行不行?”
苏小冬抿紧了嘴没有回话。宣宁在她床边站了片刻,便当做她是默认了,转身缓缓走出她的房间,不忘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
苏小冬心里又冷又气,她想不通,他刚刚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一个朋友,怎么可以这样平静地同她说话?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怎么可以平静得仿佛只是打碎了一只花瓶?
他的心究竟什么做的,又或者,他究竟有没有心!
冬日凌晨的寒石院万籁俱寂,稍微一点动静都显明昭彰。
外头突然有一阵桌椅摇晃的凌乱响动,而后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苏小冬心里是不愿意去管的,可身体已经快一步做出了反应,披衣而起,趿着鞋子冲了出去,走到了厅堂,一眼便看见被撞翻的桌子和倒在地上的宣宁。
她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
烛火昏昏,看不清宣宁的脸色,只见他双目紧闭,仰面躺着一动不动。苏小冬弯下腰伸手扯着他的衣袖摇了摇,不冷不热地喊他:“宣宁?宣宁?你怎么了?”
宣宁眉头微蹙,幽幽醒转过来,眯着眼睛看了苏小冬半晌,漆黑的眼珠迟缓地动了动,才撑着身子慢慢坐起身,缓缓吞吐了几口气,对苏小冬笑了笑:“有点累,不小心睡着了。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宣宁没力气起身,眼巴巴地看着苏小冬,却见小姑娘没有一点要扶他起来的意思,只好自行扶着桌子一角,缓缓站起身来,脚步虚浮着往台阶走去。
苏小冬想起自己刚刚醒来时莫问的话,心里对宣宁的一点有担忧又被压了下去。她追着宣宁几步,冷笑道:“是因为吸光了颜献的内力,要化为己用太过辛苦,才会累成这样的吧。”
宣宁的脚步顿了顿,并没有回她的话,开始抬脚踏上台阶。
苏小冬追着问他:“所以传言说你年纪轻轻内力修为却极高,是因为吸取了别人辛苦修炼的功力,果然是真的?”
沉重的脚步声又停了一停,宣宁低哑的声音自台阶上传来:“不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吸走颜献的功力?吸走便罢了,又为什么要杀人?是不是你觉得吸人内力的事实在太不光彩,才杀人灭口,”苏小冬仰着头,其实台阶上一片昏暗,她只能隐约看见一道消瘦颀长的人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在今日之前,她定会觉得他站在那里茕茕孑立好生可怜,可此时,她只觉得这个人冷心冷情怨不得这寒石院阒其无人。
苏小冬闭上眼,眼角悄悄沁出一颗眼泪来:“我看见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也看见了你吸走颜献的功力,你可以也把我杀了灭口。”
台阶上响起咳嗽声,克制却持续不断,过了好一会儿,宣宁才勉强止住咳嗽,开口说话的声音越发低弱暗哑:“你想得太多了,我没有灭口,也永远不会伤你。你快回房去……”话音刚落,旋即便是一阵剧烈咳嗽声,宣宁似是掩住了口唇将那刺耳的咳嗽声压成破碎的闷咳,脚步声急促而凌乱,落在苏小冬耳朵里,像极了无可辩驳落荒而逃。
莫问急急忙忙赶回双风居,竟觉得这一头无论是气氛,还是明英的情况都要比寒石院那头要好得多。莫问赶到时,明英已经安然睡下,他悄悄替他把了脉,示意阿春守着,转身走出去,明细风跟着走出房门。
“阁主放心,公子脉象平稳,一切顺利。”
明细风点头:“辛苦莫先生。”又看了跟灵鹊、寒鸦一起守在明英房门外的岑溪,也朝他颔首:“也辛苦青鸾使。”
往年将运化后的内力打入明英经脉之中,还要不间断的引着那股内息在他经脉里游走十二个周天,使其充分温养明英的寸寸经脉脏腑。可是这一回,刚刚运转了两个周天,宣宁便不支呕血,幸亏离得最近的岑溪当机立断,接棒过去,替明英引气行穴,才没有白白浪费颜献的一身精纯内力。
突然被点名,岑溪赶紧站直了,道:“青鸾应该做的。”
明细风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已经隐约浮起一点白,一折腾又是一整夜,不过好在一切顺利,能使她心爱的孩子身体康健远离病痛,什么都是值得的。她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我守着英儿,你们都去歇着吧。”说着,转身往房里走。
莫问盯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觉得有句话如鲠在喉。
在迈进房门前,明细风停了下来,她忍了又忍还是将那句话问了出来:“宣宁还好吗?”
莫问仿佛等了许久才等到她这句话一般,迫不及待地答话:“他不大好。吃了太长时间的延灵散,经脉已经开始淤塞衰竭,再以这种法子给公子治,少阁主恐怕撑不到下一回了。”
以血为引,以气为药,三年一次运化精纯内力为明英温养经脉。宣宁撑不到下一回的意思是,宣宁活不过三年了?明细风背对着他们,莫问不知道她那张花容月貌的脸上是否会因为这个消息而有些微心疼忧虑,他只听到她轻轻柔柔地“嗯”了一声,便又往屋里走去。
莫问没有再多嘴,拖着岑溪回去自己房里,将他摁住坐好,捻了个根银针扎到他头上的穴位里去,皱眉道:“一夜没睡呢,不头疼吗?”
“莫先生医术高超,我已经许久不头疼了。”岑溪嘴上开着玩笑,面色却不大轻松,追着问莫问,“你刚刚同阁主说的是真的?阿宁他当真活不了三年了?”
莫问朝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骗她的。但是少阁主的情形也是当真不好,阁主若再不心疼,又打又罚又取血,还把最险最苦的差事往他身上派,我看也不用三年,再活一年都够呛。”
听完这话,岑溪面色沉了下去,一时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