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其实苏小冬一直都知道,赵家的那场大火跟宣宁脱不了干系。
可她也一直都知道如果不是那场火,重伤初愈的宣宁单枪匹马如何能将她从赵家密不透风的青梧院里救出来?她没有去深究,可不止一次在梦里听见陈杏花在烈焰中或是挣扎呼救,或是愤愤咒骂,或是恨然责问。即使如此,她也从来没想过去替死在赵家大火里的人向宣宁讨个说法。
因为她心里明白,那把火是为她而放的。
普天下谁都可以怨他残酷骂他冷血,唯独她不能。如果宣宁需要为那场火赎罪,那么第一道雷就应该先劈到她的身上。
所以见到活着的赵昂时,苏小冬是庆幸的。宣宁为了救她失手欠下满门血债,而今她能与他比肩而立,共同承担。终于所有愧疚,所有亏欠,找到了可以补偿的缺口,所幸她有足够的财富与权势,可以倾尽所有弥补赵昂,他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给他,哪怕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
那是赵家最后一条血脉了。
可宣宁的剑冷光飞过快如急电,不带一丝一毫迟疑。
赵昂终究还是死在他的手上。
这一刻的山林寂静无风,但赵昂的死不是静悄悄的。于苏小冬而言,赵昂的死是在天边翻出鱼肚白渗出一线微茫天光时,突然盖下来一片沉甸甸的乌云,而后平地里滚出惊雷――
赵家的大火竟不是她一直以为的意外!
苏小冬伸手抚上赵昂不瞑目的眼,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她从来不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想问的事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终是不吐不快。她没有走到宣宁身边去,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苏小冬手里没有武器,只举着一只火折子跳动着微弱的火光,眼前是在无穷无尽的黑暗,她绝望地发现似乎自己用尽力气也无法将手里的一点光亮照到宣宁的身边去。
“那一晚你放火,是为了救我,对不对?”
一泓冷光流过,长剑入鞘,之后宣宁便站成一根木头,不动也不说话。
“可是你为什么要下毒?他们究竟为什么非死不可?”
“我没有下毒。”
“那是谁下的毒?人之将死,赵昂有什么理由这时候还要骗我?”
是五毒谷下的毒。可宣宁知道苏小冬还会接着追问,那五毒谷为什么要下毒?因为赵家得了一块紫金板。接着,她还会想知道,紫金板怎么了?为什么赵家得了紫金板便要被屠杀满门?他心里清楚,她一层一层追问下去,最终总是会问到他不愿意她知道的事情。
于是宣宁又变回那根一言不发的木头。
苏小冬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整日里叽叽喳喳想到什么说什么,想问什么便要打破砂锅问个清楚,最恨此时的宣宁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肯说的模样。她同他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一会,索性不再理他,转身去拖地上赵昂的尸体。
“你要去哪?”宣宁上前扣住苏小冬的手腕。
这人演了半天木头,终于舍得复活了?苏小冬本就因为赵家的事心里结了疙瘩,此时又有气,更不想搭理他,将宣宁的手甩开,闷声道:“要你管!”说着便拖着赵昂的尸体往树林里走去。
赵家灭门后的这段日子,想必赵昂过得十分辛苦。苏小冬边拖着他的尸体,边想起渝州城里那个锦衣玉袍的赵家二公子,虽是纨绔不羁不学无术了些,可谁见了不夸一句丰神俊朗。如今那渝州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瘦得只剩一副伶仃枯骨,裹着破衣烂衫,被她在泥地里这样拖行,狼狈窘败,令人唏嘘。
苏小冬在林间寻了一块空地,抹黑找了块趁手的石块埋头刨起坑来。
宣宁默默跟在她身后,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也蹲下身帮着她刨起坑来。
两个人面对面蹲着,拿着石块一言不发地将地上的土铲开。没有趁手的工具,这其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两个人费尽了力气一直到天色大亮,才将赵昂埋好。
宣宁缓缓站起身:“他已经入土为安,我们走吧。”
苏小冬还是不肯同宣宁说话,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声不吭地跑回山神庙前去捡了昨夜赵昂被打落的剑回来,笨拙地削了块木板,蹲在赵昂的坟边刻字。宣宁没拦她,提了口气,勉强跟着她又跑了一趟,回到林子里便靠着树干站着,抿紧了发白的唇,默不作声看着她。
终于,苏小冬在木板上刻完字,将木板牢牢插在地上,撮土为香,拜了三拜。
苏小冬与赵昂道了别,随便寻了个方向便走。宣宁知道苏小冬在气头上,自己喊她往东,她决计是要往西走的,他已经没剩多少力气,实在没必要浪费力气同她争执,只默默跟在她身后走着。
大约走出四五里地,林子里显出两条岔路来。
苏小冬停下脚步来,问:“你走哪一边?”
此处只有苏小冬与宣宁两个人,尽管她没有转身,这话却自然是问宣宁的。宣宁扶着树干缓了缓,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才从眼前重重叠叠的黑雾间分辨出两条道来,心下暗暗计较了一番五毒谷与青州城的方位,低声道:“我们走东边。”
“好。”苏小冬点头,抬脚便往西边的岔路走去。
“小冬,走东边,听话。”宣宁向前赶了几步,拉住苏小冬的手。
苏小冬的手不自然的僵了僵,她忽然想起这只手做过的那些事来――这只手下毒放火杀了赵家一百多口人,这只手吸取内息盗取了怀空谷不知多少年轻弟子的内功修为,这只手更持刀用剑以鸾凤阁之名不知害了多少人……苏小冬下意识地想要将他的手甩开,却在他冷如冰雪的指尖在她手腕上微微发颤时,再次心软。
“赵昂的事,对不起。”
这话确实压垮苏小冬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知道他自小长在鸾凤阁里,无人庇护,他不杀人便要死在别人手里,他只有做一柄冷硬的钢刀才能活下去。可她却是不同的,她也早就知道她与他本就是不同的,她只是听说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她总以为他可以为她放下屠刀,可是他却一再令她心灰意冷。她逼着自己正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那条沟壑,她不得不问自己,若那人本就是一把没有心的刀呢?她还能拿他怎么办?
终于,苏小冬还是甩开宣宁的手:“你答应过我,不再杀人的。”
宣宁没有说话,只抿紧了唇站在她身边,突然开始闷声咳嗽。他身子晃了晃,再次握住苏小冬的手,气息不稳道:“岑溪的药,给我一颗。”
苏小冬只觉得手臂上越加沉重起来,宣宁身子沉沉往下坠去。她将他扶住,靠着树干坐下,不及多想急急忙忙自那墨色瓷瓶里取了药丸喂给宣宁。宣宁面色惨淡,额角层层叠叠尽是冷汗,气息急促而紊乱,几乎连坐着的力气也没有。
“你这是怎么了?是五毒谷的毒发作了?”
宣宁摇头,摸过被他贴身收在胸前的那块紫金板。赵昂银针上淬的那味药不知是什么,倒与紫金板确实冲撞得厉害,区区几个时辰,他便有些熬不住。
不知为什么,岑溪给的那瓶药时灵时不灵,比如这一颗药丸,服下后仍像是有千万枚冰针在周身经脉里游走般的冷痛,甚至丹田里内息聚集处的些微暖意都消弱了一些。宣宁看了眼苏小冬紧紧捏在手里的墨色瓷瓶,心念一动,只觉得心尖上猛然一抽,侧过头去,一口血猝然喷了出来。
“阿宁!”
宣宁觉得全身的力气都随着那口血流失了去一般,觉得自己孱弱得几乎要抬不起手指。他看着苏小冬急得眼睛发红的模样,片刻前郁结的心又蓦然松快了起来,像是衰颓的山林里一声鸟鸣唤醒了花木,涓涓溪涧又开始流淌。
他想,她这样被护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本就该是肆意随性敢爱敢恨的,恨一个人的时候,下点毒或者用些别的法子折磨他,也没什么的,到头来,她还是会为他红了眼睛,就已经很好了。
这样想着,宣宁惨白得发青的脸上竟然还能浮起一丝笑意,勉强抬手安抚地拍了拍苏小冬的手背,低声道:“我不是存心要杀赵昂,只是一时心急。”
“我知道了。”
“那你,还生气吗?”
苏小冬正要开口,两只手臂突然被人拽住,她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拖到距离宣宁几丈之外。一切发生得极快,她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很快便听见身后传出一个她不甚熟悉的声音。那人的话是对着宣宁说的:“你也是这样用苦肉计骗南溪把紫金板交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