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游历
“如今情势如何,父亲难道还看不清吗?”
那是个不怎么温暖的午后,阳光似乎很强烈,晒得周遭一片发亮发白。但她的心里却很冷,就仿佛置身于寒冰中那样。她想要晕厥,又想要虚弱地软倒。但她还是挺直了背脊,就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样,端正肃容,看着面前的父亲。
“我们并不是没有机会。”父亲的声音悠悠传来,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似的,带着不真切的感觉。
她知道这是身体发出的警告,她揉着眉心,还是劝说道:“我们的机会在未来,在九郎身上。而不是现在。”
严蓁睁开了眼睛,午后的微光透过纱窗,形成一片朦胧的白毫。严蓁眨了眨眼,记忆中的场景和对话如流水逝去,她重新记起了现在的时刻。她动身的响动惊起了一直守在外面的大宫女。
绮罗转过碧纱橱,看到严蓁撑起身子,急忙过来扶,笑眯眯地说道:“娘娘醒了?”
“什么时辰了?”严蓁按住额头,她的嗓音里有才睡醒的沙哑。
绮罗看了眼一旁的更漏,低声道了时辰,又道:“六郎来了,正在教九郎读书识字呢。”
严蓁闻言一笑,说道:“半大孩子,还会教人读书断文了?”她这般说着,也直起了身,走下床。
绮罗赶紧给严蓁披上褂子,她见严蓁虽然嘴里埋汰,但是目光柔软,想来也是很乐意见到成王殿下的。于是也不多话,只抿嘴一笑,又从一旁端上一杯清茶,让严蓁涮涮口。
严蓁接过茶,想了一想,说道:“前日里皇上送来的蜜饯也给六郎送一碟过去吧,他教导九郎,少不得说些话,也好润润口。”
绮罗轻声细语地道了声是,吩咐左右去做了。严蓁这才坐到梳妆台前。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左右四顾,又摸了摸鬓边。自从小产后,虽然也有御医静心调理,但她的身体还是大不如前了。
“老了……”
“娘娘说的什么话呢,奴婢可从没见过娘娘这般漂亮靓丽的老人呢。”绮罗在一旁笑,看着梳头娘手脚轻快地为她挽了发。严蓁闻言,轻轻一笑,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绮罗扶着严蓁走出了殿外。外面阳光正好,种在院中的桃树花开灿烂,微风一吹,就有细细碎碎的粉色散漫开去。萧鸾和萧涅就坐在树下,一个是已经可称得上少年的年纪了,而另一个还是童稚。两人亲亲热热的靠在一处,其余诸人不敢出声,殿中只听得到少年温润如玉珠的读书声。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盖诸侯之孝也。诗云:‘战战竞竞,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萧鸾念上一遍,萧涅就眨巴着眼睛跟着读,只是他年岁不大,读起来未免磕磕巴巴。但萧鸾十分地耐心,一句一句,拆了又拆。
只是孩童的专注力不强,只这一会儿,萧涅就有些不耐了,他眼珠子四处乱转,就晃到了一旁笑着看着他们的严蓁。
“是阿娘啊!阿娘醒了呀!”
这一下,萧涅可不管萧鸾了,急急忙忙地跳将起来,朝严蓁一扑。严蓁接过萧涅圆滚滚的身体,轻轻地拍拍他的后背,又抬眼,只见萧鸾也站起身,朝自己一拜,用着温和的嗓音道:“母亲。”
他到底不愿意叫自己阿娘。严蓁垂下眼,手掌不自觉地轻拍着萧涅,嗯了一声。
宫人们上前接过了萧鸾的书,萧鸾大步上前来,对严蓁说道:“母亲还是回屋中吧,眼下虽然是春天,但春寒未去,母亲当心受凉。”
严蓁看着萧鸾的双眼,见她眼中是纯粹的关怀,此前那点莫名的别扭也消散开来。她笑一笑,说道:“无碍,我还没有这么虚弱。”她知萧鸾如今已经封王,老是往宫中跑已经不合适了,今天并不是萧鸾来探望的日子,她既然来了,就必然是有其他的事情。
严蓁看了眼外面的春光,朝萧鸾招招手:“陪母亲走一走吧。”
九郎知道严蓁和萧鸾要谈事,也懂事地松开了手,任由乳母和随同的宫女们牵引着,去一旁玩耍去了。萧鸾看着九郎规规矩矩地朝自己和严蓁行礼,然后离开,她突然有些感慨,说道:“九郎真是懂事。”
“你也很懂事。”严蓁回道,萧鸾于是弯了弯眼,笑而不答。严蓁踏步往前,萧鸾就走过来,虚虚地把住严蓁的手臂。
两人举步往前,其余的宫女侍从们也心知肚明,不敢靠前过来。两人便真的像是散步一般,走了半个院落。过了一会儿,严蓁见萧鸾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便笑了起来,说道:“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母亲。”萧鸾笑嘻嘻地答道,她思索了片刻,便道,“我今年就满十三岁了。儿想着,也该是时候出去游历一番了。”
“你大兄游历,是因以他的身世出身,只能外出,看有无突破。”严蓁瞅了一眼萧鸾,“你出去又是为了什么。”
萧鸾勾勾唇,说道:“如今朝堂上,世家潜伏,大兄监军,二哥独占朝堂五分。”她顿一顿,目光摇曳,她回想起此前自己曾立下要当个太平王爷的愿望。但她很快收敛心神,续道,“我开了府,就可以立事。此时立事,并不妥。”
“为何不妥?”
“二哥锋芒还不够盛。”萧鸾低声道。
严蓁笑了起来,说道:“你连根都没立上,说旁人倒是一套一套的。”
萧鸾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那母亲的意思是?”
严蓁略一思索,说道:“也不是不可。如今科举已成惯例,但举荐制度仍在,你开府以后,必然是门庭若市,出去躲一躲也无妨。”她这般说着,又眯着眼睛看了眼面前这个笑容羞涩的少年,又道,“正好去你外祖那走一趟。”
严雪淮辞官后就回到了老家晋阳,晋阳严氏是大家族,与其他地方豪族也是多有来往。
严蓁见萧鸾乖乖点头,又道:“去了以后,也不要太孤僻,一些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多结识一些也好。世家子弟众多,能择优一二,便可举荐过来。你正年轻,你舅舅虽在朝中,但能多些得用的也好。”
萧鸾一一应是。
“你想要去哪里呢?”严蓁见萧鸾应得乖巧,萧鸾既然提出游历,那多半也是有想去的地方。她有些好奇,在她的眼中,萧鸾是个乖巧得过分的孩子,似乎从没有什么额外的欲望。就连那个位置,她与萧鸾也是心知肚明,现在的每一步,都是为九郎准备的,但萧鸾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萧鸾便勾起了唇,露出一个好看又温暖的笑容:“儿想要去砺州。我阿娘……”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严蓁,又道,“我阿娘是从砺州送过来的。我虽然不能出关,却也想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
砺州位于大夏的西北方,是水草丰腴之地,也是大夏的养马地。之所以叫砺州,只是因为这块地被大夏以及大夏外的外族们来回占据争夺。整个州郡都如同一块大磨盘那般,人的血肉就是磨盘里的原料。为了这块养马地,无数的人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这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严蓁动了动嘴,到底把心中的话按下,只道了声:“一切小心。”她用力地握紧了萧鸾的手掌,看着面前这个俊秀的孩子,“你需得记住,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萧鸾似乎有些吃惊,她很快回过神来,回握住了严蓁的手,又轻轻地拍打着严蓁的背,温声细语:“不要担心。儿会平安归来,定不会辜负母亲的。”
手上的劲头渐渐地松了,严蓁带着几分疲惫,说道:“我会为你诵经供奉,盼你早日归来。”
萧鸾笑着应了。自从严同音去世后,严蓁似乎就虔诚了许多。而究竟是谁害死的严同音,严蓁对此也讳莫如深。萧鸾从蛛丝马迹中隐约察觉到严蓁找到了线索。但严蓁却没有对萧鸾透露过一丝一毫,似乎复仇这件事,只和严蓁一人有关而已。
为什么不对她和九郎说呢?九郎可以说是年纪尚幼,那么自己呢?萧鸾看着严蓁,她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严蓁的鬓边有了细碎的白发。据说鬓边白发是因思虑过多而起。而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严蓁瘦弱的身体,似乎就再也没有丰腴起来过。萧鸾心中陡然一酸。此刻严蓁的话徐徐传来。
“对你父皇说时,只说要代我回去祭祖,其余……便不用提了。”
“儿晓得的。”萧鸾回过神来,严肃回道。
严蓁点了点头,又转过头看着萧鸾,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不知不觉,你也这般大了。回来时,你便该行冠礼,是个大人了。”严蓁这般说着,看到萧鸾依恋地蹭蹭自己的掌心,就像个小动物那样。严蓁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身为皇子,既享受无边尊荣,也会承担旁人难以承受的东西。需记得,日后不可轻信于人。哪怕是父母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