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难收
覆水难收
北镇抚司诏狱最深处,吴立牢房。
“咔哒——”森寒而阴冷的诏狱中,铜锁悄然打开的声音清晰无比,牢门缓缓被推开,激起一阵轻微的气流涌动,凝成一股泛着铁锈味与血腥味的冷风涌入吴立的鼻尖。吴立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没睁眼,任来的是谁,也无法惊动他一分一毫。
当然,除了那个对他失望至极,想来也不会再踏足如此污秽之地的人,吴立一边抱臂假寐,一边心中叹息道。
“数月不见,你的傲气倒没有消磨分毫。”小春擡脚踏入牢房站定,他俯视着吴立,语气不明道。
心心念念的声音骤然想起,吴立陡然一惊。他还在心里想着小春,眼下又听见了小春的声音,他直以为是不是自己在这诏狱待了太久,以至于都出现了幻觉。吴立忙狐疑地睁开眼来,在目光触及到切实的来人之时,他那副倨傲无比的姿态当即荡然无存。
“罪臣拜见王爷!”吴立垂首向小春行礼,他尽力压抑着话语中的颤抖,“此地污秽,王爷千金之躯,不宜踏足......”
“不宜踏足本王也已经来了,自然也不想无功而返。”小春环视着牢房四壁,他一一扫过墙壁上悬挂的种种刑具,回想着北镇抚司中的种种手段,漫不经心道,“北镇抚司最会磨人的骨头,你也该庆幸没有本王的命令,他们还不敢对你用刑。”
还没等吴立接话,小春便兀自走近了那些刑具,一个个细数道:“你认识这些刑具吗?这可是历代酷吏佼佼者的杰作。譬如面前此物,便称作‘不老梳’,浑身铁刺密布,弧度更是精巧,以此不老梳梳洗血肉,可将人活活剐为白骨,其实要求长生何必斩烛龙呢,白骨一具,便再无老来之忧了。”
“又或是这件。”小春移步站定,“若将人置于此铁桶之中,滚上几遭,其中弯刺便能活活咬去一身肌肤,待用刑之后,罪人身无寸肤,如披红巾挂彩,故北镇抚司中人称之‘披锦绣’。”
“不过单是‘披锦绣’,却也显得寡淡了。于是‘披锦绣’多与‘雨霖铃’同用。体无完肤,再施以盐水,个中滋味实难言表。盐水触血肉,常惊起遍体白烟,故也有人称之为‘腾云驾雾’。”小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回头睨着吴立,笑问道,“古书传闻,得道者多能乘风而游,几息之间扶摇而上,遨游江海,你呢?你也想得道飞升,‘腾云驾雾’吗?”
这话当然像是威胁,可你若细看小春微弯的双眼,便可知他好整以暇,更像是等着看一出好戏。吴立当然也看清了小春的神色,他也更是知道小春的为人,只见他望着小春,竟也笑道:“王爷不必吓臣。若王爷想要对臣用刑,臣早已死无全尸了。”
小春不置可否,他只是眨了眨眼睛,而后信步走到吴立的身前,俯视他道:“是吗,可本王今日正是来向你兴师问罪的。”
“进了北镇抚司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能不受皮肉之苦地出去,你吴立也一样。”小春信手拿起腰侧匕首,玩似的上下抛了几回,“本王今日思来想去,总觉得被你蒙骗利用,实在可恨,前仇旧怨,今日便一并了结吧。”
“敢问王爷想要如何了结?”吴立的神色没有变化,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若是小春要判他斩首弃市,他自洗干净脖子引颈待戮;若小春要处他极刑五马分尸,他自跪地叩首谢王爷隆恩。能死在小春手里,他心甘情愿。
“痛痛快快地死,那也太便宜你了,本王自然是要留你一条命,叫你生不如死——”小春手中匕首脱壳,寒光反射在小春的面容上,他忽地冷声道,“转过身去。”
吴立立即照做,他都没问小春究竟想做什么。其实无论是什么,吴立都能承受,也甘愿承受。
由于背对着小春,吴立根本不知道小春要对自己做什么。未知的战栗感裹挟着吴立,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昏暗之中,回忆如潮水涌来,吴立忽然间想起秀水县的那一夜——
那一夜,灯光也是那样昏暗得暝瞑欲灭,周遭也是那样静得令人心慌。彼时他咬牙褪去衣衫,等待着小春擦拭自己背上的伤口......漫长的等待,漫长的煎熬,密密麻麻的酸痒如无数只蚂蚁啃噬肌肤,他就在心如擂鼓的未知中等待那只手,轻轻地落在自己的后背之上——
“啪嗒。”回忆与现实的交错,昔日温热的指腹与如今冰凉的刀尖一同抵上吴立的后背,冷热交加真假难辨,那在漫长等待煎熬中沸腾的心绪在此刻喷薄而出,他在小春触碰他的那一瞬间蓦地浑身一抖,喉结疯狂滚动,指尖剧烈痉挛,他甚至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蓦地腾空而起,颤颤巍巍飞上云天,而后猛然急坠——
臆想的失重感席卷了吴立,他明明坐着,却仿佛将要跌倒,他只能欲盖弥彰地以手撑地,攥紧了地上的茅草,也攥紧着他濒临失态的最后一把救命稻草。
“刺啦——”似是裂帛之声,在那一瞬吴立紧闭双眼,他是在害怕,但他不是害怕刀尖割破血肉,而是害怕自己疯狂鼓动臻至极点的心跳声会被小春发觉。几乎在刀尖划过的同一瞬,一阵如闪电一般的战栗感飞快地掠过吴立的脊柱而后蔓延全身,他的胸腔大幅度地起伏,他差一点就要喘息出声——
“砰。”匕首被小春随意地丢弃在脚下,这一声终于使吴立的神智回笼。他等待着战栗后的疼痛,可他意想中的疼痛与鲜血却迟迟未来......
吴立猛然睁开双眼,他像是才意识到什么,他正要出言阻拦,可小春已从背后那张假皮的裂缝入手,将吴立最后的掩饰也悉数剥去——
薄如蝉翼、几乎与真肤无异的假皮如一只死去的枯蝶,幽幽坠落横陈在地。小春看着吴立真正想掩盖的真相,他看着吴立背后栩栩如生、竟有几分流光闪烁的青莲纹刺,他终于应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本王该称你为什么呢?”小春的话语中没有惊讶,他只是轻叹一声,“是本王的大学士吴立,还是青萍教教主,吴立?”
吴立如遭雷击,浑身僵硬,他直直坐在那里,只觉得小春这一句轻飘飘的问话,却比那些骇人听闻的诸般刑罚还要恐怖千倍万倍。
怎么答,这让他怎么答......千头万绪,吴立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小春的眼睛,他怕那双眼里只有失望......甚至漠然。
吴立双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他想辩解些什么,可小春先替他说出了一切:“永熙初年一场冤案,你家门世代簪缨,却一朝举家流放。身为罪臣之子,偏你心比天高。流放途中,庶人生涯,叫你见遍世间疾苦。你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满腹才华埋没乡野,也不甘心奸佞当道食民膏血。八年前你初出茅庐,满怀壮志,初生牛犊不怕虎,你竟假造身份,瞒天过海,参与科举,你以为自己可以一朝得登天子堂——”
“可你没想到自己竟榜上无名。因为你锐气太过,所书皆是变法革新之言,考官认定你乃不合时宜并非善类,遂弃之不理。你壮志难酬兼心怀愤懑,自此遁入乡野,创青萍教,广纳信徒,伺机而动。”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是你的志向,成败与否,不予置评。”小春微微俯下身来,他钳制住吴立的下巴,逼迫他擡头看着自己,“但本王疑惑的是,你既已下定决心从民间起事,又何必在七年后再登科场,考取功名呢?”
吴立望着小春的眼睛,他终于无处躲闪。他听着小春概述着自己的生平,小春每说一句,他却觉得轻松一些,直到最后,他终于呼出一口长气,心中悬石应声落地——
“不错。”吴立回忆着昔年往事,轻叹一声,“王爷,你知道吗,流放途中,我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流水般一面之缘的人,却又有着不尽相同的苦,我同他们一起颠沛流离,我忽然发觉那些朝中大员的凿凿言辞是那样的冠冕堂皇,那些圣人之言是那样的惺惺作态!他们从不知民间疾苦,不知道他们轻飘飘的一个字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便是一座可以压垮无数人的大山。我想......我想这世道不该是这个样子,彼时不识天高地厚,我想要将这世道变上一变,我想入朝廷中枢,那才能一展拳脚,所以我假造身份参与科举——”
“可天不遂愿......”吴立垂下眼眸,“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但我也意识到,登科为官那也是行不通的。官场因循,佞臣当道,他们不会变也不想变。既然自上而下不行,那便自下而上!天地宽阔,总有行路可走,于是我遁入乡野,创青萍教。”
“正如王爷所言的那般,青萍教的教义便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在传教途中,我突然意识到百姓真正的力量。没有人比他们、我们谦恭,没有人比他们、我们温顺,只要日子还能过下去,他们、我们,便会沉默着忍受一切不明来路的苦难。官吏盘剥,只要不过分,那便也罢;豪强横行,只要不砸上家门,那便也可以忍。从古至今历代王侯将相最大的功绩不在于攻城略地、开疆拓土,而在于他们创造一批无与伦比的顺民!听从一切,忍受一切,这不能怪他们,因为这是有人蓄意为之!愚民故可以残民,残民故可以利己,贵人们从沉睡的、麻木的民众身上割下血肉大快朵颐,还享受着他们跪拜自己山呼万岁——这就是我所看见的世道,这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世道!这样的世道,怎配长存于世?残民之贼,又则能苟活于天下之中?”
“可这世道要怎么变,谁来兴起这一场激荡风云?”吴立发问,而小春反问:“你以为自己有兴起乱世风云之力?”
“不是我。”吴立郑重地摇了摇头,“是从沉睡中惊醒的万千百姓。”
“只要有一天,他们能够意识到自己正受着非人之压迫侵夺;只要有一天,他们能够发现命非天定,布衣也并非生来就要屈于人下;只要有一天,他们发现自己竟有这般被白白埋没的、可以变更世道的力量——”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一场真正能够带来新生的风暴,便也应运而生。”
“你造就了一批逆民。”小春目光似有闪动,而吴立断然否定道:“不,不是逆民,而是一批终于从睡梦中惊醒的人。”
“若百姓仍旧逆来顺受,那么无论如何,也终究会有残民之贼。只有百姓自愿奋起,才能将那些横行霸道的残民之贼彻底铲除。否则就算有多少贤臣良相、圣明君主,也无济于事。可民间传教之力终究有限,况且,只有在矛盾愈发激烈、时局愈发动荡之时,醒来的人才会越多,人们才能越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处境......”吴立望向小春,他的眼里只剩下并不后悔的愧疚,“所以七年后我再入科场,那也仅是一试。若成,则入官场搅动风云,若败,也不过是再回民间重操旧业。可我没想到遇见了王爷......两番钦点,会元、状元,臣铭感于心,此生不敢有丝毫忘却......”
“可我不能回头。我怀抱侥幸想尽力一试,秀水县乡改革虽成,可我已知道自上而下的新法是行不通的。那些到地方的官员,有多少能有王爷的魄力能一扫沉疴,有多少能有王爷的能力能尽除宵小,没有......这一潭水,太深,太浑,无数的沉疴藏匿其间,自上而下根本不能见底,到最后只能是左支右绌,白白拖垮自己。唯有自下而上,方能搅起一池浑水,叫泥沙俱下......”
吴立把自己的秘密都吐尽,他心中的愧疚倾巢而出,他终于可以向小春好好道歉:“王爷,是我骗了你,也是我利用了你。新法不可成,但新法激起的不可扭转的变化,会开启天下新的变局——”
“这,就是我的所有目的。”
小春听罢,默然良久,时光飞速流逝,吴立几乎以为小春再不会开口之时,小春忽然问道:“你曾说新法三策,这第三策,究竟是什么?”
吴立也沉默一瞬,但他终于还是凝望着小春,沉重而无比赤诚地回答道——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第三策曰‘青萍风起,覆水难收’。”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小春喃喃念着,他思索着吴立的话,他终于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青史阅遍,不过帝王将相之家谱。我却要问,历代王侯将相与布衣百姓,究竟谁造天下?”
“青史中王侯将相的宿命,在故纸尘灰。那些看似辉煌的人物、所谓青史留名的豪杰不过弹指一瞬,便统统葬于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光阴流水。谁是失败者,谁是胜利者,早已沦为无关紧要的戏谈。真正能够从千年无情光阴中留存下来的,是伫立岷江之中千年不倒的都江堰,是横亘中原之上万年不朽的迢迢长城。一砖一石一瓦,皆是生民之力,他们不曾在青史上留下姓名,但他们的汗水与结晶永远地留存于这片土地之上。历代更叠,或许大齐也有一天会走向前代王朝之结局,但这些生民之力的凝结将永不变更地立于天地之间,以昭万世后人!”
“能畅谈如此,我一生言已尽矣。”吴立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小春,而后再无遗憾地闭上双眼,“王爷还请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