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之十三 局设(下)
季朝云见众人如此难过,面容冷,心怀怒,便问向卫君凌:“卫君凌,你可知罪?”
卫君凌自跪向他面前,半点迟疑也无,答道:“师叔,我之所为,身化粉齑,神魂俱灭亦不为过,我是有罪,但我无错!”
他还敢如此放肆!季朝云不由得冷道:“死不悔改,那你就休怪我无情了!”
此刻,那外间的陆不洵听得这话与秋霜出鞘之声,心口一闷,把自己的头埋进了双臂间。
卫君凌犯错在先,无人阻止,也不能阻止季朝云清肃这师门逆徒。
但陆不洵也当真不愿意见卫君凌再死一回。
虽与季宁乐不同,但卫君凌也是一位极好的师兄。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算得是十分刁蛮任性。有一回胡闹,被季朝云斥责了一顿,又命他去罚跪;他却不服,反怪季朝云对他太过严苛,又想及自己身世可怜,无父无母,怎么偏流落到这季家!便哭道不想再在这季氏仙府,宁可去找他爹娘。
季朝云见他如此哭闹,便叫他进自己屋中去,问他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陆不洵自然是要听真话。谁知那季朝云告诉他真话,陆不洵却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孤儿,却好像比孤儿还惨些。
有一个爹亲,可那爹亲远在虞城,高高在上,误认他已死,今生今世,只怕都不便相认。
没有了娘亲,但她临终关照,爱意绵延,可此生后如真有千世万世,都已不能再复相见。
好半天,陆不洵才能说出话来,问他师尊,这些话,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告诉别人?
季朝云却道不是,人一生若未有那信任的知己,又有何乐趣可言呢?
然后又道,但你须得知道,那人当真是个知己。
陆不洵道说明白,强忍着不要季朝云安慰宽恕,规规矩矩地领了罚,结束后浑浑噩噩地回去他房中;却见着季宁乐在房中带着点心等他,怕他挨罚受饿。
那一刻,陆不洵当真忍不住了。
哭诉了一夜,陆不洵也不知季宁乐是否有听清楚他那些说话,且顾着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地念说。
季宁乐明白他的心思,笑摸着他的头劝解。
他说,谁人没有秘密?那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其实我是被季思明先生捡回来的,认真论起来,比你也强不到哪去,至今都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是谁家的孩子;还有君凌,他从虞城来,当初先去你们陆氏投奔,被嫌家贫,捐不出三百两的贡银,不肯收他为徒,可现如今他却在这里,与你与我日日同处,这难道不是一桩妙事吗?据我看来,一个人若自己想要好活,无论朝着何方,向着高处又或低处,又怎会因什么出身便当真无路可走呢?
又道,人生一场,都是际遇,你只管向前走,便有相逢。
陆不洵想想,正是这道理。
不过第二天,他就浑身发烧高热,连病了两三日;躺着也心里惴惴不安,还是担心,不知自己告诉季宁乐是对还是不对。
若是季宁乐以后不理他怎办?若是季宁乐告诉其他人又怎办?他病都好了,却不敢去找季宁乐,偷偷藏起来看季宁乐指导其他师兄弟练剑,观察有没有什么异状。
谁知季宁乐没看到他,卫君凌却先看到了,便对季宁乐使了个眼色,竟是悄悄地绕至陆不洵身后,捉住他衣领。
他那时候说什么呢?
对了,那卫君凌揪着他,肃然道:“阿洵,你在此处做什么贼样呢?若我禀明朝云师叔,看他罚你不罚!”
他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哪里当真会去告?那季宁乐看着他们,也仍旧是笑,招手让他们都过去:“阿洵,你好了,怎么不起来练剑?”
卫君凌就拽着他向前,和诸位师兄弟汇合;一路还走一路训,那语气比季宁乐是严厉多了:“就是,阿洵,你可别装病偷懒!”
见大家都如常,陆不洵就放心了:只觉此间有他最敬的师尊,两位师伯也最疼他,还有诸位亲善和气的师兄弟,这等好日子,是要到天长地久的,他再也不说那要离开的话了。
那屋内,秋霜扬落,削去卫君凌之鬓发,又勘勘在他颈边停住。
这并不是因为季朝云不够坚决,亦或秋霜不够快,而是那季凝芳惊呼一声“仲霄”,林墨的不夜亦出,竟是招架住秋霜去向。
“你们――”
季朝云动怒。卫君凌抢道:“师叔,我虽死不足惜,但求你――”
林墨示意他先不要再说,自己却对季朝云道:“季朝云,你要断罪杀人,也需得问过前情吧?”
季朝云道:“前情如何,和他杀那一村人,或者与邾琳琅勾结,又有什么相关?杀人就是杀人,”又道:“你此刻为他讨情,如果是因伤到桃漪心内不安,那我们想办法救便是,但该杀的,还是不能留!”
林墨皱眉,道:“我之前也和你说过一次,有些人就是该死,但我如今也不是想说这个!”
季朝云还是不肯收起他那秋霜:“那你待要如何?”
林墨反问他:“卫君凌若是你的弟子,今日|你要让他灰飞烟灭,那由得你;可他是平风哥哥的徒弟,你难道不该问他一声,交由他来处置?”
季凝芳也道:“仲霄――”
季朝云冷冷打断:“你们别做梦!大哥是心软,不是糊涂,决不会容他这样行事!”
林墨气结,道:“好!那我也有我的道理,今日我说什么都要留下他!”
“为什么?”
面对季朝云喝问,林墨一时亦说不清:不过就凭着直觉,猜测卫君凌面对逼问还如此强直,必是隐瞒了什么重要事情罢了。
他心知季朝云刚直倔强,不能容忍有什么冤屈缘故就作那无情杀人的理由。
仙门中人,资质远胜常人,便更该谨慎行事;虽说世间常理,冤直有报,但若人人不受八仙府禁辖,皆动私刑,恃强开杀,那这人间岂不乱套?
正如卫君凌所言,杀人是罪,报仇无过,罪与过各分两头来论,他身死无憾;但林墨也有考量,他不想季朝云现在动手,虽然这卫君凌不肯道出情由,与此刻让他灰飞烟灭也差不离什么。
但如果有一天,查出实情,真有冤屈未伸,令得季朝云后悔又怎办?
他不过活人间十几年的光景,一生后悔的事情已多;何况人留余恨,便化妄执,他倒罢了,可季朝云是心向那仙道的,本该清净无扰才是正途,又何苦来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