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最后的办法
艾姆村。
铅色的云块低垂。已经有接近半个月没下雨,土地翻起白花花的盐碱,草地枯黄。村口铁门大开,一排圆木削成的刺状围栏依次排开。在这样干旱难熬的季节里,连一声鸟叫虫鸣也无,死一样的静默笼罩着这片孤岛般的小小村落。
忽而起了一阵风,风吹着枯死的蓬草乱飞。栅栏边,两个带着MSF白底红十字袖标的志愿者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
呵……起这样大的风,总要落雨了吧。
“我说,咱们干脆回去吧,别站岗了。”其中较为年轻的志愿者扯了扯身上被风吹地哗哗作响的半透明塑料布――那是他们自制的简陋防护服:“这鬼风太大,真受不了。”
另一个年长的志愿者看了看表,摇头:“不,还有一个小时才换岗。我们现在走可不行。”
“不是吧伙计,你还真以为再等守一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救咱们?”年轻人冷笑一声:“你难道没有听说,唯一那条通车的山路已经被炸毁了,石头堆的像小山一样高。要等那条路修好……呵呵!上帝保佑咱们能活着等到那一天!不如现在想干嘛干嘛,去他的志愿者,去他的防疫轮岗!”
年长的志愿者面色凝重地看着年轻人:“我相信楚医生。只要他没有放弃这个村,我们就不能放弃。”
“呵,他是没有放弃,他伟大,他高尚,可惜……”年轻人突然拉长了尾音,然后冲对方做了一个很不吉利的手势。年长志愿者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不许胡说!”他呵斥着,可越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就越变得发虚,简直像是自我安慰了。
年轻人哼笑了一声,表情有点像得胜的样子,却又看不出太多的喜悦。摆摆手走了。
年长的志愿者沉默地看着那年轻人的背影,然后顺着背影朝村里的某个方向望了望。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他许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志愿者眼中一片酸涩。只是他带着防护手套,没法擦眼,只好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待他好不容易排干眼睛里的水分,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一下就愣住了。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又匆匆忙忙向前奔了几步,努力眯起眼睛。
怎么……那路的尽头……竟然有人?有人来了?!
他是谁?!!
****************
男人背着沉甸甸的,足有半米高的登山包,气喘吁吁,一瘸一拐地地迈进艾姆村的大铁门。
他个子高大而挺拔,却极为狼狈,看上去活像是从土堆里爬出来的又一头栽进泥坑里滚了一圈似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头发和衣服上的灰土抖下来估计能有一斤。
直到男人张开干裂的如同墙皮般的嘴唇,沙哑地连说了两遍“给我水”,这位志愿者的脸庞才终于从迷惑转向愕然。
“我的天!秦!居然是你秦!你,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又回来了?总部出什么事了吗?”
秦昭精疲力竭地靠在石头边,摇摇头。
他靠着两条腿,一步一个脚印走了五天五夜,徒手翻越了小山一样的堵在路口的尖峭巨石,顶着硝烟冒死穿越了武装力量的封锁战线。登山包重量有限,为了尽可能地多给楚斯年带一些必备的防疫药品和物质,他仅携带了极少量的食品和水。
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秦昭的喉咙如同火烧每说一个字都是煎熬。他又比划了一下,志愿者没听清,以为秦昭要水喝,连忙匆匆忙忙给他拎来一整壶水。
秦昭仰起脖子,几乎不带喘气地就把这壶水一饮而尽。喝完,他又说了一句。干渴欲裂的喉咙尚未缓过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志愿者还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楚斯年。”秦昭四周望了一圈,急切又沙哑地说:我怎么没看到他?”
“哦哦,你说楚医生啊……他……”志愿者愣了一下,突然转了话题:“啊我看你的腿怎么跌伤这么严重啊?伤口都要化脓了,我,我去给你拿药――”
他正要转身,却被秦昭一把拉住了。
“我不要紧的,你先告诉我,楚医生他在哪?知道我回来了,他应该很快就过来的……”
志愿者的神色更慌张了,他结结巴巴掩饰着:“……他,他很好,他……你几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再休息,我给你拿――”
秦昭突然伸手一把攥住了志愿者的手臂。志愿者的额角霎时一跳。对方眼中迸射的光让他不禁想到非洲草原上寻找丢失伴侣的孤狼。
“问你话呢,他人呢?”见志愿者顾左右而言他,秦昭的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一进村他就感受到的那种不详的感觉因为志愿者的躲避而显得更强烈了。
“没。没……”志愿者更紧张了,想拦也拦不住,秦昭甩下他,就直奔MSF搭建的临时帐篷跑去了。
秦昭一连掀了五个帐篷,都不见楚斯年的人影。只有一个个病人和小护士惊讶地看着这个灰头土脸的男人。秦昭没心思解释一个字,转而又奔向楚斯年平常工作的实验室,依旧没有人影。问那里熟识的助理医生,也是支支吾吾面露难色。秦昭心中的不安更强烈了。他不顾别人的阻拦,一狠心,转而奔向了MSF营地最北边的一排板房――那是MSF收治重症患者的地方。
一推开门,秦昭只朝里面望了一眼就定在那里,像是一尊石雕似的动也不动,脸色瞬间灰败地如同石灰。
正在换药的小护士就吓了一跳,尖叫着推搡着让秦昭出去。可秦昭任她怎么赶都是一动不动,仿佛压根就是个聋子似的。半晌才迟钝地向前迈了一步,还险些绊着。
楚斯年合着双眼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半张脸都被氧气面罩罩住,脸色褪进了血色,近乎透明般一碰就碎,可眼底却有一圈淡淡的病态的嫣红。
秦昭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似乎有什么在他的头脑里无声地爆炸了,无数血肉迸溅着塞满了他的胸腔,让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几乎窒息了。
那是一抹象征着死神标记的红。
“你是谁?快出去!”
小护士穿着口罩,身上却没有穿标准的防护服,而是和艾姆村所有的志愿者一样套着黑色的大型垃圾袋,头发竟然还是用保鲜膜包起来的,格外不伦不类。她见秦昭像木头一样直勾勾盯着楚斯年不动,着急地推搡他:
“这个病房里都是德拉病毒重症感染者!你闯进来,要是被传染了怎么办?快走快走!!”
秦昭却仿佛没有听进去她说的一个字,只僵硬地迈开腿,一步一步如灌铅般向前走。仅仅几步距离,对他而言却仿佛是刀山火海般,待走到楚斯年病床前,竟身子一歪,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小护士被他的这幅模样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跑开叫人去了。
“…………”
似是听到了吵闹声,楚斯年睫毛微微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漂亮的眼珠在秦昭脸色定格片刻,似有迷茫,又透着些欢喜。
“……梦里还能见到你啊……”楚斯年对秦昭笑了笑着,虚弱地说:“……真是,真是太好啦……”
秦昭跪在他的病床前,干裂的唇抖了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连续数天的步行跋涉,秦昭都是靠着一个坚定的信念硬撑着,可是现如今,这个信念却突然崩塌了。秦昭看着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面容,那样苍白,那样脆弱,他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动。看着楚斯年冲他笑,秦昭方才迷茫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也应该笑一笑,可是他扯了扯嘴角,可脸部僵硬的肌肉却怎么也不听他的使唤。
“……你怎么哭了?”楚斯年有些疑惑地看着秦昭,语气弱弱地,却又格外温柔:
“……哭得脸上一道黑……一道白……真像个小花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