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向安详和施荨驱车去往仓储中心,现在将近凌晨一点,深夜的风凉飕飕的,路边树的黑影飞速向后掠过,车里很安静。或许是因为心中有了计较,施荨发现,很多以前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却变得很扎眼。
比如,他们路过二环中心的公路大转盘,转盘内是一座城主的雕塑。城主穿着作战服扛着机关枪,显得高大威猛,他身后是很多仰望并追随他的人。这样的造型在主城内随处可见,不只是雕像,还有海报、壁画、书的封面、博物馆里详尽的史料……城主的面孔如同他的控制力一样,无处不在,却因为习惯了而被忽视。
向安详一边开车,一边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刚才的抢劫行为过于熟练,吓着这位科学家了,于是轻咳一声,解释道:“施教授啊,其实我这些东西都是领导教的。只是工作需要……我家风很正的,我小姨从小就教导我做个好人。”
施荨回过神来,轻笑着说:“嗯好,了解的。我刚才走神了,在想事情。”
“啊,那就好。”向安详松了口气,忽然含含糊糊地说,“那您跟我小姨……”
路旁有车迎面飞驰而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盖过了向安详的说话声。施荨问:“什么?”
向安详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啊,没什么,还有二十分钟到。”
手腕上的通讯器轻轻震了一下,施荨收到了元琼发来的消息,说是忽然想到了当年实验室里的一些蹊跷,想和她讨论一下。
施荨拨通了对方的号码。通讯器那头传来的声音有些激动:“我突然想起来了,你记不记得你有个师兄叫贡潇?平时很木,做实验跟不上节奏,但是相信勤能补拙的那个?”
“记得,”施荨停顿了一下,“我今晚见到他了。”
元琼的语气有些焦急:“你现在怎么样?我好像听到引擎的声音,你在车上?”
“我没事,没有正面跟他撞上。”施荨想了想,决定和盘托出,“我取了他一管血液样本,现在在去科研院备用仓储中心的路上。因为有些猜测想证实一下。”
元琼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猜到了。”
元琼和施荨之所以开展那项复制记忆的实验,细说起来还是因为贡潇,或者说贡潇背后的城主的意思。
主城内有这样一批人,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与常人无异,通常职位并不高,头上有层层大小领导。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直接受命于城主的,他们是城主在这座恢弘城池中遍布各处的手眼,也是最敏感的神经突触。各行各业,社区街巷都有他们的身影,而他们之间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这是一个听起来很耳熟的传闻,它的另一个版本是垒荼系统的长官们。主城里聚集的人很多,传闻也总是很多,人们会选择一些愿意相信的去接纳,然后按照自己的版本再传播出去。
元琼和施荨这种一心扑在学术研究上的人无暇顾及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贡潇是一个资质平平但胜在性格宽厚的学生和师兄。放在普通人堆里,他算是佼佼者,但放进元琼的团队里则是吊车尾。跟其他人不同,贡潇在课题组里亮眼的不是做科研的能力,而是申请项目的成功率。
科研院里的各部门和课题组平时的经费要由一个个项目提供。有一段时间,元琼的课题组申请的项目屡屡被毙,研究员的补助都快发不出来了。那时候,贡潇拿了一个草案出来,说是想碰碰运气去申请S级项目,还说他在立项委员会有熟人,打听过,这个选题通过可能性很大。元琼等人对此很犹豫,因为这个方案的风险太大,容易在伦理问题上犯错,进而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并被公众抵制。
但它的诱惑力似乎更大。S级项目的资金丰厚,足以支撑其他搁浅项目继续运转。另外,该选题本身的前瞻性和突破性让久久没有新成果的元琼感到血液沸腾。
立项申请通过得很顺利,进展也远超元琼的预期。利用海鬼病毒的基因片段帮助复制记忆的理论臻于完善,对实验体的选择却陷入困境。科研院的伦理审查组果然卡得很严,用主城律法中最基本的人道主义原则限制他们。用他们的话来说,研究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并要求元琼的课题组立刻上交所有成果。
之后不久,元琼和施荨相继发生意外,课题组其他成员有的改行有的出事,彼此之间彻底失了联系。只有贡潇仍在科研院供职,几个月前才突然辞职,不知所踪。这些当然无法算作证据,让施荨等人起疑的其实是研究进程中贡潇的一些异常举动,许多件小事也许让人无法记清,但奇怪的感觉却会留在心里。
施荨说:“如果今晚顺利的话,所有猜测就都能被证实。但那台机器的操作当时是在您的指导下进行的,等会儿如果遇到困难,我能向您电话求助吗?”
通讯器那头传来一阵纷杂的响动:“你一个人不行,我在过去的路上了。”
施荨还没来得及阻止,通话就被挂断了。元琼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好,又是这样的深夜,施荨很担心,想拨电话回去劝阻,却始终打不通,发的消息也没收到回复。
恰巧这时娄越打来电话询问,施荨将目前的情况说了。娄越说,没事,我来安排。
施荨到达仓储中心后门时,已经有两名督察队员在门口等着了。向安详冲那两人招手:“大黄,小王,办妥了?”
“妥!”大黄晃着手里的钥匙,做了个请的手势,“只要别把这弄爆炸了,随便用。”
施荨点头道谢,她原以为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弄到使用权已经很不容易,并已经做好一切从简的心理准备,她决定用机器分析完毕后将样本带回城防军区的实验室再做进一步处理。可等进了门才发现,大黄俩人这是把仓储中心的无菌实验室给借过来了。那台改装机器、DNA测序仪、离心机、超声波清洗机、用蛋白保护剂存放完好的海鬼病毒……各类设备一应俱全,是拎着样本过来就能直接工作的程度。
大黄:“施教授您先忙着,元教授和娄队在路上。”
娄越和元琼是前后脚赶到的,娄越先到。那时施荨已经做完了病毒基因片段的分离和提取,脱了防护服做了消毒,在实验室外间等着机器跑数据,等得无聊,正低头看自己胳膊上的血管,拿着针管在上面比划。
娄越问:“你这是打算给自己再扎一针?不怕贡潇的人格跟你抢地盘,然后继续守口如瓶吗?”
“可以通过靶向对记录贡潇记忆的细胞投放抑制蛋白,调控基因表达。等会儿我们复制序列时注意控制一些变量就行。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以前没有试验过。”施荨耸耸肩,“你懂的,伦理风险。等元教授来了我们商量一下,不算难。”
“你现在的身体还能受得住吗?”娄越说,“据说多承担一份记忆会对身体产生很大负荷,还会有排异。”
施荨无所谓地笑笑:“这就不用担心了,我能感觉到,本来我的时日就不多了。”
说完后,施荨忽然收起了笑容,变得严肃了一些。她嘱咐娄越:“别告诉言艾。”
娄越抬眼问:“你想起来了?”
施荨摇头:“没有。但我感觉她知道后会很伤心,现在这形势,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难过的日子少一天是一天吧。”
“好。”
元琼就是这时候到的,他看起来面容憔悴,但精神头却很好。他进来后,照旧没有理会娄越,径直拉起施荨就去鼓捣他许久未见的宝贝机器去了。
娄越没说话,他转身离开了实验室,把这里交给这师生二人。仓储中心的这间条件最好的实验室很难借,娄越没走正规流程,直接让人配了锁就带人进来了,有这个督察队长顶着,就算被发现也没人敢打扰做实验的人。
在门口等待的时候,娄越又去联系了城防军区临时检测小组的负责人。他赶过来的路上,一环库存的一批灵符试剂已经运抵,前线战斗人员的检测工作显然要连夜进行完毕。检测小组查了已通过检测人员名单,没有找到冉喻的记录。娄越心底的不安在一点点扩大。
将近凌晨两点了,外头夜深露重,向安详等人被娄越派去车里轮流休息并盯梢了,娄越独自靠着墙,千头万绪在心头,烦闷得厉害。不知过了多久,实验室外间突然传出一阵争执声,施荨大声喊道:“老师,不行!”
娄越一惊,连忙推门进去,只看见元琼用棉花球捂着手臂上的一点,不耐烦地嚷嚷道:“有什么不行的,我弄出来的玩意,当然是拿我自己实验。你还是我学生呢,跟老师还抢东西。”
“可是您现在身体太差了,会出事的,”施荨急得声音带了点哭腔,“说好了我来的。”
元琼的语气柔和了一些:“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你比我要活得久点,继续走下去,把我没做完的事情做完。把海鬼赶出去,赶回海里,或者彻底消灭。这些我活着时可能做不到了,但是你要做到。”
施荨:“可是……”
“没这么多可是,”元琼说,“就当是我给你布置的最后一个作业,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施荨的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她紧蹙着眉毛点点头。
“这才是我教出来的学生。”话音刚落,元琼突然晃了一下,浑身抽搐着倒下了。
也许是因为强烈的排异反应,元琼陷入了高烧和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