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尖锐的警报声笼罩了整座主城。
冬冬睡得正香,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大气球里玩耍,气球飘飘悠悠地飞上天了。他趴在气球壁上,想看看别的气球里的小朋友在玩什么,但看不清楚,他着急地拍打着薄薄的橡胶层,整个气球剧烈颠簸起来,他又觉得这样很好玩,咯咯笑了起来。突然,一个尖锐的东西刺破了大气球,也刺破了冬冬的梦。他大叫一声,醒了。
他的妈妈随手将他头上被汗湿的乱糟糟的头发扎成朝天辫,然后将他的头捂在自己怀里,不住地抚摸他的后背:“冬冬不害怕,爸爸妈妈都在这儿。”
冬冬其实没害怕,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到父母很害怕。上一次父母这么害怕,还是以前在一个防空洞里,那天晚上的天空很亮很响,有怪鸟和烟花不断炸开。那晚之后他们离开了自己原来的家,一起住在一个叫临时安置区的地方。那里人很多,食物很少,也没有学校可以去上,小孩子被关在家里不让出门,父母白天则出门劳作,似乎是统一去附近新建的武器工厂。待了几天后,冬冬就觉得无聊,想回原来的家,父母只是叹气,说回不去了。
冬冬的脸被捂住,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母亲在气喘吁吁地奔跑,他听到周围有很多人的尖叫声,哭泣声,还有奇怪的嘎嘎声和一些咀嚼的声音。
“别管我,快跑!”
他听见这是父亲的声音,但这个声音跟平时很不一样,听起来很痛。他叫道:“爸爸?”
母亲把他的头捂得更紧了,他的嘴巴嗑在母亲的锁骨附近,叫不出声来了。过了没多久,母亲终于停下,将他举起来,头朝前塞进了一条狭窄黑暗的通道里。母亲的动作太快,他根本没看清她现在的样子,屁股上就被推了一把,同时通道的盖子被锁上了。
“冬冬,我们现在玩个你最喜欢的游戏。”他听到母亲颤声说,“你是一个小邮差,把你口袋里的信带给管道对面穿制服的叔叔,任务完成后……啊!”
一阵短促的惊呼声后,他又听到了咀嚼声和嘎嘎声。
“不许回头!否则没有奖励了。快去!”
冬冬刚到五岁,身子骨很小,但在狭小的通风管道里爬行依然有些困难。他觉得奇怪,但没有能力多想,只好努力往前爬,期待早点完成任务。
六十年后,历史学家贺弘冬教授在自传中这样描述当时的这段经历:“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游戏。我爬了很久,膝盖和手掌都磨破了,但也许是母亲最后命令的口吻过于坚决,我以前所未有的毅力坚持下来了。没有哭闹,没有停顿,尽管害怕,但还是不停地爬。最终,我看见了出口处微弱的光亮,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希望这个词的含义。很多年后当我多次重新回望那个特定时空,个体与群体的错位和不共时性屡屡让我百感交集。就在我充满希望时,主城的人们正经历着绝望。”
“在安全窄小的通风管道之外,真实的情况是海鬼已经突破了人类军队的防线,颓势无法挽回。近年来的历史学者常把二环溃败的过错归结到某几个人身上,比如被注射了傀儡病毒的特别行动队员或是被寄生的机房值守兵,却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在当时的条件下,这种失败是必然的。”
通风管道另一头,黎树修目不转睛地蹲守着。
向安详拉他的胳膊:“兄弟,快来不及了,再晚咱都走不了了。”
装甲车已经发动,轰隆隆的引擎声将地面上的砂石震得蹦跳起来。
“我听到里面有动静,应该还有小孩在。”
周遭这么吵的环境里,向安详一点也听不出来管道里的动静。手上的热红外探测仪也没有动静,但黎树修非说自己玩了十几年的射击游戏,特别会听声辩位,管道里肯定有人,只是距离太远,机器测不出来。向安详没接触过游戏机,那是一环里玉兰路一号院子里的孩子特有的东西。他不知道那种听觉训练究竟靠不靠谱,于是说:“给你最后两分钟。”
二环哨卡的高墙失守后不久,全城拉响了警报。经过了惨烈的战斗后,军长下令撤退。临时安置区已经沦陷,剩余的兵力无法突破进去救援幸存者,但附近的武器工厂却有通风管道连着城防军区的仓库。不知是谁发现了这里,用当时还没断掉的通讯器发出呼救,希望军警人员能救救孩子们。
过了一分钟,红外探测仪突然显示出了图像,有个小红块正往这里移动。不远处已经传来海鬼破坏大门的声音,装甲车的驾驶兵在催促,向安详指指通风管道口,急忙道:“马上!马上!”
又一个孩子爬出通风管道,见到了墙那边的穿着制服的警卫叔叔,高兴地掏出口袋里叠得不成样子的一封信喊道:“叔叔,我来送信!”
黎树修接过信,拆开装作认真浏览的样子,其实信封里只有一张随手撕下的报纸。他飞速拉住孩子的胳膊:“是很重要的信,小朋友,咱们先上车去个地方。”
“不要,信送完了,我要回去找妈妈啦!”扎着朝天辫的小孩咯咯笑着说。
黎树修拽不动小孩,一时无措。
“先带你坐装甲车,坐上车一起找妈妈。”向安详说着,俯身把冬冬举起来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冬冬突然被山头一样高大的叔叔举起来骑脖子,又看到了庞大的装甲车,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好耶!”
装甲车开动,几个幸存的小孩凑到一起新奇地研究着内部装置,向安详在旁边看着,确保他们的安全,并将后背靠在车窗上,挡住了外头横飞的海鬼残肢的景象。尽管这种改造过的装甲车极其结实稳固,但直面大批海鬼依然很危险。如果不是有特别行动队开道并侦察路线,撤退和救援难度会大幅上升。
向安详看了一会儿小孩,等到装甲车开出海鬼密集的区域,在一二环间辽阔的缓冲荒原带上行驶时,他才走过去对缩在角落一脸落寞的黎树修说:“你最近好像变了很多。”
黎树修双眼无神地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只会拖后腿。他们每次去出危险的任务都不会带我,平常的任务也要分出一个人保护我。”
向安详诧异道:“你才发现?”
“……我们是不是要完蛋了?二环三环都没了,一环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撑到撑不住的那天。”向安详坚定地说。
黎树修扭头,不想再跟这个大块头说话了。他面对着厚实的装甲车壁坐了一会,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娄越的通讯号码。
娄越那边很快就接通了,背景音很嘈杂,似乎在一环布置接纳二环幸存者和加强防卫的事。
黎树修鼓足了勇气开口:“我刚刚听向安详说,你一直在找冉喻,他不见了。”
“你知道他在哪儿?”娄越的声音清晰了一些,应该是戴上了耳机。
“没有……我还不能确定。昨天去池塘剿灭雀鱼的时候,我是跟被护送的弓箭手一起的,回程的时候我想去树林子里方便一下,看见塔哥扶着冉喻走了,当时我以为冉喻受伤被塔哥拉去找医务了,也没多想。但后来做检测什么的都没见过冉喻,就有点奇怪。”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明明看不到对面,黎树修也能感觉到一种阴沉压抑的感觉,他吓得缩了缩脖子。
但很快,娄越就音色如常地说:“知道了,我去找。”
黎树修不知道娄越知道了什么,所有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了,厄运降临时一点缓冲也没有,他只觉得一切都糟糕透了。通讯结束,车体突然猛地晃荡了一阵。车窗外降下防护罩,车内开了应急灯。小孩子惊叫起来,叽叽喳喳地问是不是地震了。
动荡只持续了五分钟左右,防护罩升起,外面又是一片寂静的爬满了海藻的原野。向安详去驾驶舱问清了状况,回来低声对黎树修说:“刚才遇见一波游荡的海鬼,被你的队友引走了。”
二十支优中选优的特别行动队被分配了护送撤退队伍的任务。黎树修等人乘坐的那辆装甲车是最后一批撤退的队伍,它们在特别行动队清理后的路线上逐渐会和,飞速向一环驶去。天空已经被乌压压的雀鱼侵占,直升机失去了作用,海磁场让荒原上的地底冒出海藻,炮弹和炸药成为了摆设。
装甲车除了部分幸存者外还需要运输大量军用武器设备,为了保证安全,车上还安装了驱鸟装置和从枪炮射击改装成的自动射箭与射刀片装备,但海鬼的数量优势不容小觑。十队的其中三名成员驾驶的防暴车在护送任务中还救了几个失血晕倒的战友,并替最后一辆正在撤退的装甲车引开了一群海鬼,眼看着护送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离一环还有不到五公里时,防暴车底部却传来吱呀的怪响,紧接着,一股焦糊味传来,仪表盘上的红色警告灯疯狂闪烁。
丁台泰瞅了一眼,说:“有个零件短路了,在车底盘附近,需要修一下。”
这台一路上被无数海鬼和雀鱼摧残的防暴车能撑到现在才出问题,已经很给面子了。
然而,后头不到五十米就是一群乌泱泱的海鬼,现在停车维修等于送死。
丁台泰不慌不忙地从储物盒里掏出工具箱,拿了把匕首别在腰间,说:“别停车也别减速,否则大家都得死。我一边修你一边开,这个零件拆掉不影响开车,但是烧坏了别的地方就影响了。”
防暴车上也安装了超声波驱鸟装置,但早已被扒车的海鬼破坏掉了。低空中有雀鱼在盘旋,似乎在等待捕猎的时机。
毋庸置疑,现在爬到车底去修车的人,也等于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