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我看透你是什么样的人
很难说那次报告会上的插曲是否打击了于舟的积极性。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外界有多少质疑声,于舟和U大微尺度科学实验的合作依旧在稳步推进。五月中旬,他和另一位刚获得菲涅尔奖的青年教授受邀来到U大附中做报告,演讲的主题是《我为什么选择物理》。
陈羽千当时也在现场,坐在后排的位置,混迹在一众初高中生里并不起眼。他事先并没有告诉于舟自己会来,原本还打算在提问环节举手,给于舟一个的惊喜,他的身影被附中学子挥动的双手彻底淹没,就连报告会的主持人也很意外,多次提醒同学们稍安勿躁,每个人都有机会。
率先几个拿到麦克风的同学的问题还算正常,且全都指向那位教授。菲涅尔奖是量子物理学界的诺贝尔,青年教授的团队刚成功发射了一颗量子科学实验卫星,同学们的问题也围绕着这颗卫星。但当一个自称是科幻小说爱好者的同学站起身,提问环节的画风还是不可避免地变得清奇。
同学扶了扶眼镜:“已知可控核聚变,载人航天,量子通讯这三个领域全都在科幻小说里实现了无数遍,但在现实生活中,这三个领域发展全都停滞不前,一度被科学民间爱好者们戏称为‘科研三大骗局’,请问二位作为从业人员对此有何看法。”
陈羽千扶额,听到前排的学生边鼓掌边评价“好勇”,他还是没忍住笑。这种问题也只有年轻气盛的高中生会提,直白到让报告人尴尬,又不能否认他的求知欲。那位青年教授的表情也很精彩,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把问题抛给于舟。
教授掐指一算,说自己当年本科毕业时,国内在可控核聚变方面的研究已经进行了三十载,正是最热门的时候,所以他的很多同班同学都选择进等离子体研究所,像他这样转向量子光学领域的反而是少数。
谁知二十年过去,可控核聚变进展缓慢,而他们至少发射了一颗卫星。隔行如隔山,青年教授也很好奇,想知道再过个五十年,可控核聚变能否实现,于舟还有心情开玩笑,问他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两人相视一笑,于舟做出说悄悄话的手势,说前景如果真的乐观,他四年前也不会从T大的少年班退学,来U大念金融和管理。
学生群体再次爆发出笑声和掌声,再举手提问,更稀奇古怪的问题也来了。有位小兄弟直言自己没什么宏大梦想,就是想知道科研工作者的收入如何,青年教授挠了挠脑袋,委婉道:“肯定是可以在U区过上体面生活的。”
小兄弟不依不饶:“请问是底薪加提成的模式吗?”
这里可是U大附中的报告厅。于舟帮青年教授解围,给小兄弟支招:“这个问题回家问问你爸爸妈妈好不好?”
小兄弟嘟嘟囔囔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爸妈要是乐意告诉我,我也不会在这种场合问你们呀……”
报告厅又被笑声填满。提问环节持续了一小时,陈羽千先是跟着大家一块儿冷峻不禁,但乐着乐着,心中又泛起不具名的不适感,台上的于舟或许也有这种感触,每次妙语连珠后总会不经意地做出揉鼻梁的动作――这一切太娱乐化了,就连陈羽千也难以分辨,于舟说自己“态度悲观”时是真心事宜,还是为了现场效果而已。
陈羽千等到报告结束,私下围着于舟询问的学生也散尽后才上台。那位青年教授想约于舟一起吃顿饭,于舟谢绝,也不把这位教授当外人,当着他的面,手绕过陈羽千的后腰再搂住。
教授先是一脸诧异,然后一脸祝福。
陈羽千问于舟想吃什么,他请客,于舟坐上车后说随便。陈羽千逗他,问他食堂可不可以,于舟想都没想,说当然可以。
两人还真回了U大食堂,各自点了份盖浇饭,面对面没什么交流。吃完以后陈羽千又提议去看电影,于舟又说随便。他以为陈羽千会带自己去看院线片,陈羽千开车回校外的公寓。
于舟在U区的房产不少,这一套离校园最近,于舟出国前在这里长住,但自从陈羽千领养的猫咪去世后,他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进屋以后于舟才发现这套房子最近刚打扫过,很干净,客厅新安装了投影仪。
陈羽千从冰箱里拿出两瓶酒精度数不高的饮料放在茶几上,然后和于舟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室内灯光全部关闭后,家庭银幕上开始播放一部俄联邦的老电影,挺标准的主旋律,讲述了俄国人在上世纪对太空的探索,虽困难重重,但总能在最后关头克服。
于舟先是兴致缺缺地斜躺在沙发右侧,巴不得快进,但看到中途又突然明白了什么,扭头往陈羽千那儿一瞥。陈羽千的眼神和电影里的宇航员有异曲同工之妙,沉默,坚忍,甚至还有点命中注定要受苦受难的悲情色彩,不同之处是宇航员坚定不移的是自己的事业,陈羽千则是在用这种迂回的方式鼓励自己。
于舟歪着脑袋,脚趾头百无聊赖地在陈羽千腿上乱戳。他明知故问:“你是在劝我不要气馁吗?”
“我嘴笨,只会说些努力就会有回报的老道理。”陈羽千也看着他,好几次要捉于舟的脚踝,都被他躲过了。
陈羽千转而去拿桌上的酒精饮料,喝了两口,就被于舟夺过去了。电影里,宇航员们在执行任务前偷偷倒了杯威士忌,年老的总设计师突然到访,问他们这杯褐色液体是什么,两人面面厮觑后统一口径:“茶。”
俄语里的茶和中文发音相似。电影之外,两个alpha的信息素随着肢体的接触交织涌动,电影内,总设计师端起那杯“茶”,先是闻了闻,一饮而尽后评价道:“这茶太浓烈了。”
陈羽千被于舟压在沙发上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都是Alpha,都是茶系信息素,情动到一定程度,只有于舟的信息素会浓烈得像酒。
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上半身的着力点只有和沙发接触的肩头。他艰难地扭头,想看看于舟,于舟扼住他的后颈,面无表情又不容置疑地将他摁了回去。
陈羽千眼前一阵漆黑,伴随着短暂的窒息感,电影里激昂的交响乐在他耳边无限放大,幻化成绵延的晕眩。所有声音都带着诅咒般的回响,包括于舟趴在他耳边的一句低语。那是两人为数不多都听得懂的俄语单词,非母语者学习另一门语言,最先记住的无外乎是“你好”,“再见”,“谢谢”,“婊/子”。
陈羽千沉默地闭上眼。他不确定于舟是否知道,俄语里的“婊/子”还有“母/狗”的意思。
于舟结束以后把陈羽千挤进沙发内侧,两人身上就盖了件脱下来的外套。
电影早就结束了,字幕滚动完毕后投影仪自动关闭,客厅里唯一的光亮是于舟手里的手机――他心情确实舒缓了不少,被喂饱了似地容光焕发,都有心思看陈羽千的手机,连垃圾邮件都不放过。
他叽叽喳喳地问陈羽千这个是谁,那个是谁。陈羽千会出于礼貌地给那些加自己表达欣赏之情的人回复感谢的话,于舟看到后眉头紧皱,那患得患失的小表情和方才的恶劣判若两人。
于舟故意提很过分的要求。他装出娇滴滴的模样,自拍了张自己在陈羽千怀里的照片。闪光灯刺到了陈羽千的眼睛,比起于舟的亲昵,他在这张照片里反而是有点不情愿的,不知情的人若是窥到这样的瞬间,绝对不会相信陈羽千才是下面的那一个。
于舟把手机放回陈羽千手里,命令他:“你把这张照片发朋友圈,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对象是我。”
“别闹。”陈羽千把手机塞进沙发缝里,防止于舟再摸到。
于舟急了:“我是认真的!”
陈羽千只是在黑暗里默默注视着他,指尖划过他的脸颊,再穿过发梢。于舟先是下意识地贴近陈羽千的掌心,很快又甩开,气急败坏道:“你不发我发!”
陈羽千依旧只是看着他。他突然想到白天,那位青年教授介绍量子力学时不可避免地提到最经典的例子,也就是薛定谔的猫。于舟觉得自己也像只猫咪,只要被陈羽千的眼睛观测,他就会从各种情绪的叠加态坍塌成一种可能性,且于舟自己事先都不确定。
“我们在一起也快两年了。”陈羽千终于开口了,有些干哑,却让于舟心里一空,然后一慌。
陈羽千平静道:“我已经看透你是什么样的人。”
话音落下两秒,于舟“蹭”得从沙发上坐起。他挣开了陈羽千的臂膀,陈羽千想再抱抱他,他穿衣裤的动作更慌忙。
“你要出门吗?”于舟看了眼时间,很快就要过十二点了。
“嗯。”于舟原本想继续跟陈羽千唱反调,说些轻佻的话刺激他,但转念一想,陈羽千并不会相信。
“我去趟实验室。”他又补充,“突然想跑一个数据。”
陈羽千也坐起来了:“太晚了,实验室里晚上有别人值班,你没必要亲自去。”
“但我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啊!”于舟的音量突然拔高,“我就是爱想一出是一出,你不是已经看透了吗?”
他明明在说自己的缺点,却用责备陈羽千的语气。陈羽千也是好脾气,没跟他计较,还提议陪他一起去。
而陈羽千越是大度和包容,于舟就越是不讲道理,指了指陈羽千喝过的酒精饮料,拿起车钥匙,二话不说摔门而去。
陈羽千并没有追上去。他太累了,直接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他又太爱睡觉了,迷迷糊糊从沙发缝里摸出手机,才发现于舟给他开了勿扰模式,他一觉睡到十二点都没听到一声震动。
但他的屏幕前所未有地挂满各种信息,还有一个陌生来电,时间是凌晨五点。他边狐疑地开免提回拨过去,边点开那些消息,不管是班级群还是年级群,就连他们泳队的群里都在讨论U大在今早九点出示的一份文件,标题是《关于对微尺度研究中心大楼24-006实验室漏水进行及时处置的相关人员进行奖励的通报》。
这标题一看就是出自写惯了英语论文的人之手,再看正文,也是各种英式中文从句,读起来颇为拗口,翻译腔浓重。可见这份文件出得过于及时,所以显得仓促,撰稿人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文件被U大同学从校内论坛转载到校外社交平台后,掀起了网友中译中的热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