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回到寿光殿
嘉安十九岁这年,景承戴了太后的孝。
他没有子嗣,太后直到最后都耿耿于怀,景承自己也不解。他年轻,不耽于酒色,虽然没有长久地流连于哪个嫔媵,可总不该一个孩子都没有。
不解归不解,他倒并没有迫切地想要孩子。景承很清楚自己。他这样一个人,像放久了的蜂蜜杏仁茶,第一口是甜的,但几口啜下去一定涩得无法下咽。皇帝并不需要爱什么人,但景承很愿意学习在一个或几个女人身上倾注长期的热情。
他认真――至少是自认为很认真――尝试过几次。模版是相似的。从惊鸿一瞥开始:她有他应该热爱的细节,话不多,但笑起来很好看,女红精致,家世也足以成为朝野的支撑,这些就可以令她得到最初的热情。他开始在她谨小慎微的笑容下面探寻。在没有他的前十几年里,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回答不一而足,她们像批量制造的人偶,讲出些相近的故事,甚至床帏间温柔克制的神气都是相近的,于是景承失去了和她见面的喜悦。
严格来说她很好,她们都很好,但他无法爱她们。
他玩过几个太监,两个,要么就是三个。宝泉陪他最久,大约总有两三年的光景。他登基移宫的时候,以前服侍的人大多留在寿光殿,宝泉也在其中。后来有人跟他提起宝泉死了,他很诧异,原来宝泉跟人学赌钱,不到一年就把积蓄输个精光,还借了许多债,往往被人家堵着门口骂娘。几个侍卫巡夜撞着他,他自己先心虚了,一句话也不说,只管跑,便被当做刺客割了喉咙,后来在他身上搜出了老太妃的金簪子。
景承听了哑然不语,并没有受到很大的震动。他从没过问过宝泉在床榻之外的事,但他总觉得宝泉不像会赌钱的人,更不屑于去偷。
那又怎么样呢?宫里几乎每天都死人。景承给他勾画了另一个版本的死因。在那个故事里,宝泉彻底地失宠,他以前得罪过的人渐渐找来报仇,给他下绊子、穿小鞋。也许宝泉本就色厉内荏,得宠的时候拉着虎皮做大旗,失了势反倒不敢和人硬来,人家看他这样,难免越发骑到他头上。
心气高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些羞辱呢。景承给他安了两个死法,一个是上吊,另一个是跳井,反正多半是忍不下那口气自尽的――那也只好怪宝泉自己想不开。他撂下自己的遐想,除了啧啧两声,也没什么别的反应。想多了太麻烦。其实宝泉伺候得不错,死了可惜,不过他活着那几年,景承也从没想过召他侍寝。
有时他觉得自己可能太过薄情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这时候想起宝泉,大约是因为恰好走到寿光殿的缘故,以前的事总是星星点点浮出来。景承搬出去以后再也没回来过,现在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觉得十分陌生。他仰起脸,大片大片的雪坠进眼睛里,天是像墨一样的漆黑,没留意更鼓敲了什么时辰,但夜已经深了。再过两天是除夕,回廊下处处悬着大红绦子的宫灯,安寂地燃起红通通的微光,三面屋子都暗昏昏的。芍药还在,但叶子全掉了,枯瘪的枝桠上积着厚雪,隐约露出底下的红纸圈,似有若无一点过年的喜气。
景承坐在台阶上,看着大雪把他的脚印盖起来,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一串很浅的痕迹。他把脸埋进白狐皮大氅,帽兜顶着雪,整个人融进苍茫的背景里去,天地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一阵风吹过,那樱桃红的宫灯僵硬地摇了摇,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远处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