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玉簪记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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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玉簪记

过年总有各项杂事,尽管太后的孝期没过,不能大摆戏台做筵席,拜年折子仍然雪片似的送进来。过了元宵节,听说衍云楼的牌匾已经做好挂上了,景承说要去看,但总没去成,直到春天将过了才去。

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官轿,抬轿的都换了衣裳,寻常的灰布褂子,从角门上悄悄溜出去,挑热闹的大路走,不引人注意。上午的太阳没那么毒,从路旁密麻麻的招牌缝隙里落下来,一样黄灿灿的睁不开眼。米店的招牌是个斜挂的方木牌,隔壁的油铺门口飞出一条幌子,春天风大,那蓝布裹住了木牌,呼啦啦吵着,送客的伙计炫耀似的大声招呼,“您慢走!下回再来!”合抱粗的柳树把柔若无骨的枝条搭在人脸上,嘉安闭着眼睛从那湿润的垂帘里穿过去,回到了自由的世界。

他不在寿光殿守空屋子了,现在皇上擢了他,连出宫这样隐秘的事也只他们两个,遮遮掩掩避着人,偷情似的往外跑。偷情两个字大不敬,但皇上也会偷情,南唐后主也理直气壮地写过“i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但又不全对,因为景承并不真喜欢他。那天晚上的事不能多想,一想起来心口就发紧。

嘉安喜欢出来,一出来整个世界都轻松了,用不着三跪九叩地低头。簇新的荼白色夹袍,衬着他不知怎么就微笑着的脸。他生得好看,一张白/皙的瓜子脸,眼角微微地往下耷,眼珠子黑油油的,?起来委屈而诚恳。他从没觉得自己好看,倒是皇上说过一回。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绿呢布,轿子顶枣红的穗子颤巍巍扑在他头上,像只扇着软翅膀的雀跃的雏鸟。

老板没在,一个伙计在门口迎接,景承是熟客。嘉安扶他出轿,景承回手攥他的腕子,朝门口一努嘴。那迎客的对联已经刻好挂上了。

“回头替你讨谢仪来。”景承悄悄地跟他笑。

“皇上拿什么身份在外头走动?”

“我说我是太傅的侄子,在吏部袭着闲职,他们真信。”

“太傅的侄子倒也肯给酒楼写对联。”

“他们那种挂名的少爷,一大家子都靠亲戚打抽丰的,可不就在外头招摇撞骗。”

“嗳,真官家的少爷反倒不这样。”

他们上楼,景承坐在沿街的桌上,倚着窗往外看。这时候是饭口,客人渐渐多了,耳中吵闹起来,嘉安劝他:“还是换到里间坐,外头人杂。”

“怕什么,还嫌屋里闷呢,”景承使劲拽他的袖子,“坐下,别这么扎眼。”

嘉安吃了一惊,连忙往后躲,“奴才不敢!”

“再嗦就没下次了,”景承故意唬起脸,拿扇子柄嗒嗒地敲桌子,“坐下。”

嘉安在他下首坐了个椅子沿儿,两手握着茶碗,半天没端起来喝一口。景承睨着眼瞟他,又扭头去看街上,挑着担子卖糖糕的老头从楼底下过,竹篾编的方挑子,上头盖着小棉被,一路吆喝那糖糕如何甜,黏得牙也张不开。一群半大孩子光脚在后头追他,嘻嘻哈哈地笑。

“你刚来的时候也就这么大,”景承拿扇子杵他,“能有十几?”

“十一。”

“那么小,官话也不会说,呜哩呜哩,不知道什么口音。”

嘉安笑了,“奴才从苏州来的。”

“嗳,那你是不是会唱曲儿?”就像鞑子理所应当会骑马。

“不会。”

“我不信,那几本有名的不应该人人都会?《浣纱记》、《牡丹亭》。”

嘉安有些发急,“真的不会,进宫那时候还小呢,也不是人人都会的。”

“嘁,没用!”景承佯作恼了,扇子呼啦呼啦地摇,“以前那个――”他突然不说话了。嘉安心里一缩,他知道景承想起什么来了。沈青宛也是苏州人,顾延之也是。原本他们说话声音就低,一旦沉默,那周围的吵杂就显得十分突兀,像戏台上角儿突然忘了词,锣鼓也错了拍,偌大的园子里嗡嗡地飞起几百只苍蝇。

楼下那卖糖糕的老头还在远远地吆喝着。

小时候家门前也总有些小贩走街串巷卖吃食,三丁包子、肉汤团、蟹壳黄、桂花赤豆粥……买不起,眼睛像拴在担子上似的,一直跟着走到思婆桥,嘁嘁喳喳地唱。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蒲桃四斤壳。吃侬个肉,还侬个壳,张家老伯伯,明朝还来哦,问侬讨只小花狗……”

“笃笃笃,卖糖粥,”景承学他的口音,“想家了?”

嘉安摇摇头,他进宫太久,竟已经不太会讲家乡话了。小时候那些事离他越来越远,也说不上想或不想,反正他这样的人是早晚要死在宫里的,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卖,卖糖粥。”苏州的口音,好像“麻糖粥”,景承还在学着。

这时候跑堂端了汤来,景承便不再说话。今天用不着人替他布菜,给嘉安也添了碗筷,但无论如何都是别扭。照规矩是景承先吃过,才把剩菜拿出去给下头分,断没有和主子在同个碗里夹菜的道理。

“啧!别在这碍眼了,后边那条街有个书坊,你去给我买点没见过的。”

嘉安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出去,过一柱香提着一摞纸包回来,景承已经在喝茶了,嘉安才坐下动筷。景承的手肘撑着桌子,半张脸藏在扇子后面,露出两只狡黠的眼睛盯牢他,看着他吃,嘉安脸红起来。

“旁边有个戏园子,今天唱《玉簪记》。”嘉安找话来说。

“你没听过这一本?”景承合了扇子,顺着半开的花窗往楼下看,“穷书生胆大,小尼姑思凡。”

嘉安扑哧一笑,“思凡么?那不是‘小尼姑年方二八’?”

“喔――”景承拿扇子敲他的手,“口口声声说不会唱,倒知道‘小尼姑年方二八’。”

江南搭露天的戏台,一人高的青石层层摞起,教后面的人也能看见热闹,帘笼枋没上油彩,雕的是飞鹤祥云,太旧了,江南的冬天整个潮得像从冰水里捞出来,木梁胀得有些歪。曲笛一响,高台就变成个活灵活现的匣子,涂了满脸粉白的小戏子,十五六岁年纪,在匣子里拖着水袖咿咿呀呀地诉衷肠,下面一个个把手抄在袖子里。间或一个字唱走了调,也没人说什么,不要茶资,毕竟已经占了便宜。尽管穷酸,但和京里是一样热闹。

今天听说是有名的旦角,园子里人挤人,争着抢着要往前头坐。

唱的的确是穷书生胆大,小尼姑思凡,且又另有几个倾心她的男人,屡求不得,偏偏她看中了落榜的书生。唱到那妙常给知府甩脸子,台下哄笑起来,有个不学无术的少爷想要她,底下开始有人坐不住,嘘着那男戏子。但演到她按捺不住写了露骨的诗,“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尽”,台下嗑瓜子的声响倏然没了。嘉安偷偷咬住嘴唇,景承在那昏暗的喧闹里捏住了他的手,他们都直直地瞧着那灯火通明的戏台。

不知是不是有意,他们拣的是尽角落里一张桌子,仿佛和面前的一切市井气离得很近,又隔了很远。不用看他也知道景承在想什么。这一握是同床异梦,是欲说还休,是心照不宣。

景承的手心有些汗湿,嘉安任由他拉着,从腕子摸到掌纹,一根根手指地揉搓,终于还是没敢动一动去回应。他清楚自己是皇上的奴才,也只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要他,他便该把自己献祭出来,别的不该多想,也绝不能。

景承是这样训诫他的。

台上终于互认了信物,皆大欢喜,戏散了。

实在太晚,景承张罗着在外头留宿,还是回到衍云楼。太不合规矩,明天早上被人知道一定闹起来,上朝也要被大臣说三道四,但他们私心里都想着,先过了今天再说。

老板赶回来了,亲自给景承号屋子,陪他们往后院里走,趁着天黑,塞了一封银子在嘉安手里。等点起灯来看,足有二百两。景承拈着那银票啧啧地笑,“这便是谢仪了,你拿着买糖吃罢。”

“那么两块木头,能比菜牌多几个字,竟然要二百银子。”

景承推了他一把,“你做梦呢,他那哪里是买字,是巴结太傅,这不过是问路钱。”

嘉安头一回得着这么大笔的进项,不由得想起顾延之来。他吃过没钱的苦头,像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为了做只会下蛋的鸡。人牙子、刀子匠、管事太监……个个盯着他们盘剥,就连家里也没人放过他,一张契书买断了,生死不论,也就值六两。六两……那两行字就能买他三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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