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谋逆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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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谋逆

九月初九,嘉安带着双禧和德宝从西角门悄悄地出宫去。现如今又回到没人敢管他的时候了。他们去捉鬼山,倒也算是登高,尽可以说成去玩。

他找了很久才找到沈青宛的坟,几年没来,这山头上的孤魂野鬼更多了一些。土包矮了,但好在没有被风雨打平,很高的野草簌簌地在风里摇晃,双禧在旁边站了半晌方开口问他,“这埋的是谁?”

“是曾经皇上的荣妃。”嘉安淡淡地道。

双禧不敢再说话,他想不通金尊玉贵的妃子娘娘为什么埋在乱葬岗上,和师傅有什么关系,而且师傅也和皇上有那一桩,师傅是不是这位死了的妃子送到皇上床上的?那写着“沈氏”的牌位旁另有一个很小的土包,可会是个没养下来的孩子?皇上至今都没有子嗣。

他和德宝帮着给两座坟茔添土,把香烛纸钱摆放妥当,嘉安忽然停住了,回过头来朝他们脸上瞥了几眼。

“今天的事不管从谁嘴里说出来,只要他知道了,你们两个我一齐打死。”

双禧心里嘀咕着,嘴上却唯唯诺诺答应了,他知道师傅也就是说说。他进崇德宫时,师傅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其实心里还带点天真。日子久了,一个人终于会变得稳重寡言。但究竟师傅人好,待他们也不错,不像同一拨进宫的那几个,白日黑夜地能听见毛竹板子胡胡的风声,不准哭,再哭再打。

他仰起脸,看见云朵像连绵的羊毛卷一样一直铺到很远的地方去,缝隙中夹着碧蓝的天空,像蜿蜒在头顶的河水。嘉安沉默地立在那,风把他的袍角吹得翻起来,双禧安静地从背后看着他。他知道师傅是凭着伺候枕席爬上去的,而且被不止一个人碰过,但师傅在他心里从来是纤毫无染的样子。

进城时正是晌午,因为不必急着回宫,嘉安带他们去衍云楼吃饭。两个小太监比他更加难得出来,连看见街上的酒肆招牌都十分欢喜,眼睛盯住外头来往的行人傻乎乎地笑。嘉安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慢慢地啜着,看着他们就像看见以前的自己一样。他忽然想到景承,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可也有想到过自己。

现在他发觉两个人实在不必每天都在一块,甚至不必经常见面,太近了就免不了互生猜疑,反倒不如在寿光殿那时候,住得远远的,隔三差五递封信,腻歪地隐含着表达一些挂念。正因为看不见,才会使人往挂念里加入许多添头,譬如对对方美化过的想象。但在他们的情况,又不能总这么递信,长久不了。怎么着都不行。

身后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

“傅公公,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

嘉安先愣了一下,然后心脏狂躁地跳起来,一瞬间全身发麻,像被蛇用力缠住了脖颈似的无法呼吸,脊背上一层冷汗。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端坐着未动,先喝了口茶才微笑着说:“给胡大人请安。”

是胡三明,他没穿官服,嘉安几乎认不出他来了。现在他才发觉在他那些梦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胡三明的面孔,只隐约记得那张嘴下面生着许多糙硬的胡茬。身体的触感总比眼睛更可靠。胡三明把双禧从嘉安右手边的椅子上揪起来推到一边,撩开袍角坐下去。嘉安冷眼打量了他一圈,放下茶碗。

“胡大人还是早点离了这儿的好,外臣不得结交内侍,叫人看着像什么样。”

“公公不说,就没人看得见。”

“所以摆出这一副要寻衅打人的架势,对我的人动手动脚?”

没人给胡三明斟茶,他随手抓起双禧的茶碗往地上一泼,自己拎起茶壶重新倒满,“公公和上次见面时不一样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牙尖嘴利。”

“你记得?”嘉安低低冷笑一声,“我跟大人素不相识,说什么记得。”

胡三明看出他待搭不理,一拱手道:“上回冒犯了,公公别介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我有什么可介意,不过是奉旨办差,不至于连这样一句话也要大人提点我。”

这场景十分滑稽,在景承的掌控下,他和胡三明才是一样的人,但现在两个提线木偶却在这里剑拔弩张地逞口舌之快。他又看看胡三明,一个微微发福但孔武有力的中年汉子,带着常年混迹沙场留下的尘土气,眼睛里透着精明和世故。在这么一个人面前,他再怎样逞强也还是稚嫩。

“我听说傅公公被贬以后还能复宠,圣眷更甚于从前,看来皇上是个大度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只是皇上的一枚棋子,他想要怎么用我,我都接受。胡大人你未必不是,而且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现在到底是哪边的人。”

胡三明端起茶一饮而尽,“我很清楚皇上那样的安排是为什么,他想要拉拢我。”

嘉安“嗤”地笑出声来,“你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不怕他知道?”

胡三明也笑了,“你尽管去告诉他。”

“不过逢场作戏一晚,大人就这样倒戈了,看来端王爷给的恩惠还是不够。”

胡三明突然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郑重其事地道:“公公错了,这不是一晚两晚的问题。皇上肯把你送到我床上来,这等于在告诉我,他愿意给我任何我想要的、满足我的虚荣,哪怕会冒犯他自己。这是何等的情面!我非常吃这一套的。”

嘉安移开视线不去看他。胡三明压低声音继续说:“况且那晚,公公的确不错。”

嘉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我曾向皇上讨过你――你的香囊在我这里,你还记不记得?我拿着香囊给他看,说傅公公对臣有意,虽是天子近侍,但究竟不过一介阉奴,望皇上割爱赏赐给臣。你猜怎样?他竟然当场同我翻脸,骂我得寸进尺,不识好歹。不过我无所谓。我是要死在战场上的人,并不是得陇望蜀的佞臣,更不是贪图床笫之欢的登徒子,一次和几次,对我来说并没那么大区别。”

他恨不得把手边那一碗热茶全泼在胡三明脸上。难怪那只香囊最后到了景承手里,不然他们还不会闹得那样难看。但不能是现在,现在他还不能翻脸,至少景承应该不会乐见他同胡三明翻脸。于是他强撑着不动声色,低声笑道:“那真是托皇上鸿福,让大人现在还能跟我衣冠楚楚地聊这些下流事。”

“只有皇上点头,公公才是我胯下之物,其它时候公公还是天子近侍,在下万万不敢冒犯。看得出皇上是个中庸的人,我听闻公公承侍多年,仍然好像什么都没见过。我大概能猜到皇上为什么喜欢你,但中规中矩毕竟也很无趣,公公有空时不妨常来我府上坐坐。”

“哦,”嘉安沉吟片刻,不屑地笑了。“大人还真是学不会怎么尊重我这‘天子近侍’。一个二品大员,满口征战沙场家国抱负,却三句不离床榻上那点事,我一介阉奴都替你臊得慌。”他拾起筷子搛了一颗青豆,筷尖顶着那粒滑溜溜的豆子停在半空里,“胡大人慢走,这里是酒楼,不是我家,恕难相送――或者你想在这儿一同用膳?双禧,去加菜。”

胡三明站起来向他一揖,“公公慢用。”他走出几步又站下,沉声说道:“端王已经起兵了,皇上应当明白。”

“他明白。”嘉安微笑着,“不需要我带这话他也明白。”

那颗青豆终于送进嘴里,嘉安觉得自己的手当真是稳,再没有什么时候比今天更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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