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好梦由来最易醒(限)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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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好梦由来最易醒(限)

那李老太太来了,离着老远便笑道:“天大的喜事!”她媳妇慌忙摸了摸头发,叫了声“娘”,问:“是不是今天进项大了?”

李老太太道:“比这还要高兴呢!我刚打城门路过,看见官府贴了一张告示在那里,我说不识字,找个人问问,正好有个老秀才要出城去。我拉着他给我念了听,你猜怎么着――皇上要大赦天下啦!”

她媳妇一腔热情听到这里,不由得失望道:“那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李老太太抚掌笑道:“你这孩子知道什么,老身活了这么大年纪,一共只遇上过两回大赦,一回是皇上刚登基那年,再就是今天。皇上慈悲,连犯死罪的都不给杀头了,更别说咱们良民。你看着罢,一准儿像去年那会,官府又要开仓放粮呢!”

景承默默听着她说,忽然开口问道:“你知道今年是哪年?”

“我们小老百姓管什么哪年,左右不过是前年、去年、今年、明年,再有就是她嫁过来那年、这小子落生那年――我这孙儿命苦哟,刚养下来就没了娘。”

“那当今的年号你可知道?”

这次她媳妇点点头,“我听人讲过的,皇上的年号是建元,用了好些年了,想来咱们这位皇上总有六十多岁了吧?”

景承仰起头,脸上浮出一种捉摸不定的微笑,沉声道:“我也搞不清。”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崇德宫已经换过两茬皇帝了,人们的生活还停留在他父亲的时代里。他一直知道皇城离人间远,但不料竟远到天壤隔绝的地步。

他突然觉得颓然。这十六年里他总是努力着,扮演一个优秀的储君、自律的皇帝、合格的景泽的复制品,他扮演成一个父亲认可且喜爱的儿子。到最后他们都死了,他也出不来了。

不擅长,但到底是殚精竭虑的,他从未停过一天早朝,不耽于酒色,他整个的人生都给了他不喜欢的东西。户部做的账上,国库的钱总不够花,天下永远有一个新的地方闹饥荒,有一些官道和堤坝等银子用,有田赋收不上来,有山贼和蛮夷作乱。折子批不完。鸡毛蒜皮只要写进那杏黄的题本,就不能随便看看算了。二十岁以后他每天夜里都睡得很差,梦里也不踏实。

直到夜里他才对嘉安道:“我这十年仿佛没有活过。没有人说你好,他们只记得一些响亮的噱头,譬如说,大赦――难道大赦能够赦到他们头上?”

嘉安走来站到床边,柔声道:“百姓们是不懂政令的,每天为几口吃的疲于奔命,原也不能指望他们懂得太多。天下大赦,总归是上头的仁慈。”景承摇摇头道:“把罪人全都放出来就是仁慈吗?假如可以因为换了个人掌权,就把作过的恶一笔勾销,律法又有什么用?我倒宁可不落这好名声。”

他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站到嘉安那边去。嘉安做下杀人的勾当,就算是为了他吧,换作以前,他非打死嘉安不可。但这一刻他竟想道:幸好嘉安先下手了,否则在他这皇叔的大赦下,一个杀人犯不就要大摇大摆地从死牢里走出来了吗?

百姓并不这么认为。

“其实谁当这个皇帝都一样,他们根本无所谓。他们只希望平安度日,温饱就行了,对不对?”嘉安沉默片刻,终于还是低声答:“对。”于是景承微笑着,“原本我一生中只需要做好这一件事。”

然而没有。走出皇宫以后他随时都在自我质疑。嘉安张口想说什么,景承直觉地知道那一定是句替他辩白的话,但这一刻他突然烦躁起来,抬高声音打断了他,“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不必这样赤裸裸地看见自己的无能!”

他说着觉得十分讽刺,像这样恼羞成怒地攻击嘉安,为什么他沦落得如此懦弱了?但现在他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憎恶。如果不是嘉安非要他活下来,他连自己的懦弱都不必知道。他真恨自己,也恨这浅薄的市井众生。他马上把这些恨意投射到嘉安身上――他的脸色已经铁青下来了,疲惫地望着那沙土般苍灰的旧床帐,长叹了一口气。

“您大可不必把全天下的悲剧都揽在自己身上……”嘉安轻声说。

“我不应该吗?”

他就该是这样的角色,如同嘉安应该是依顺于他的角色。假如再早些走到外面,也许他还来得及补救,但现在什么都晚了。景承咬着牙道:“真的,傅嘉安,你不如当初让我死了的好!”

嘉安垂下眼去,仿佛受了非常大的打击似的,木然地立在那儿,景承注意到他细瘦的手指藏在袖口下面偷偷地攥紧了衣襟。他知道在这事上嘉安绝不会认错,那么一个温顺乖巧的人,固执起来也到了令他震惊的程度。但嘉安所做的无非和他父亲一样,都是强塞一种陌生的人生给他而已。

他不想再说话了。两人沉默了片刻,直到景承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打破憋闷,他拽着嘉安的手臂把他推倒在床上。

嘉安不响,平静地爬起来,垂着眼躲避他。越是这样无声的拒绝越让他生气。景承抓住他的腕子用力一扯,嘉安趔趄着再次扑倒在他身上。嘉安沉默着,却非常坚决地把自己的手挣了出来,景承气咻咻地甩了他一记耳光。两个人都呆住了。有一瞬景承十分惊骇,什么时候他打起人来这么顺手了?

嘉安没再反抗,顺从地跪下去解松了他的汗巾。和每次一样,交合的亲密可以掩饰解决不掉的争执,跳过矛盾,以嘉安的屈服告终。在这过程里,烛台上的蜡烧完了,那橙红色的火苗从明亮到昏暗,突然熄灭下去,黑色的棉线一瘫,栽歪在汪汪的蜡油中。黑暗里景承一下子听见很多声音:嘉安口中濡湿的水声,颤栗着的呼吸,以及谁都不用明白地说出来的、在心里对彼此失望的嗟叹。

他毫不客气地射在嘉安嘴里,然后一把推开他,“出去。”

嘉安一声不吭,站起来退下去。门一关景承就后悔了,眼下他们就像两个抵死纠缠的仇人。就是仇人。他不记得嘉安为什么不再在他面前示弱了。譬如现在隔壁的房里,是嘉安把一只茶壶叮零哐啷地砸到墙上来,碎磁片落了一地。景承愕然地起身走到那堵墙面前,以为会听见一些抽泣声,但四周是漆黑的沉默。他摸着光秃秃的墙壁。他们之间总是有这么一面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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