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茶鼎松风细
〔分手三年后又遇见了前男友(?〕
她们坐在他邻桌,尽管交谈的声音OO@@,仍不免有几句传到嘉安这里来。初时他埋头听着,无非是些见惯了的事: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家里开着一间香油铺子,因为没有男丁,所以招了一个男人入赘,终于把这门手艺传了下去。二十几年里她断断续续生了五个孩子,正该升做太太享福,男人却在外面混得坏了,赌钱、喝花酒,又时常张罗着做东,不到两年就把积蓄挥霍得干干净净,甚至借了外债。到底是生意场上认识的朋友靠不住,不但引着他到处花钱,还做中人撺掇他卖铺子,开价低不说,并从中大捞了一笔油水。他们急着折现银,也只能卖,最后也没补上亏空。
她们到吴江去投奔表姊,对方十分委婉地拒绝了她,但白太太知道自己将成为亲戚们常年谈论的话题。逢年过节碰见了,脸上一定带着神秘的微笑,“嗳!你知道她们家现在?听说了没?”
更难堪的还在后面。她丈夫最后借的那一笔债,是驴打滚的利,越不还就越还不上。实在没办法,她丈夫下决心要找人牙子来。他在赌场里听多了赌徒把老婆女儿典给人家换钱的故事,但他还不必这样快就和堂子扯上关系,他女儿白四儿该说亲了,迟早可以换一笔彩礼,一家子只有白小五是个累赘。当然,白太太没有直接引用她丈夫说的这两个字,而是道:
“小五哪怕再大两岁,去学门手艺呢……爹娘也不舍得你受那个罪呀!”
老板拿了一碗面条过来,白太太立刻停下不说了,低下头避免看见对方看她的眼神,他走了她才又低声道:“但凡家里有一点办法,都不会走这条路。小五,你可千万别怨,你爹不是个好东西,可他毕竟是你爹,是他把你养这么大的,好日子也过了几年……以后你就比我们都强了,你是要去皇宫里呀……”
嘉安心里一震,转过头去盯着她。现在他才真正看见白太太的长相,一张悲苦的圆脸,细看之下有白四儿的影子,也许就是几十年之后的白四儿,经年累月地皱着眉头,三道刀刻似的深纹已经长在了脸上。
最小的那个孩子,往往也是最先被放弃的。他母亲当年是不是也有这样一套说辞呢?他已经不记得了,十来岁的年纪还想象不到将来会经历什么样的羞辱和折磨。可是几乎每个自小入宫的太监都听过类似的劝诱,一半是许诺他温饱,另一半是叮嘱他千万别恨父亲。也不知他们这种人怎么就这样像,做决定的是父亲,在孩子面前做坏人的是母亲。
“别走这条路,”其实嘉安知道自己多余开口,“他还这么小,何必断送他一辈子……况且,宫里买这样一个人,也并不会很贵。”
白太太哭起来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位公子给我们出个主意?但凡他爹有半点争气,管得住自己的手,我们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你叫外人评评理,家里成了这样,他还要去赌!就这会儿,他又不知给谁叫去了!”
嘉安不响。他想到他哥哥家兴也是推牌九的好手,他留下的银子桂枝怎么藏得住呢,他们家统共那两间瓦房,总是要扔到赌桌上去,有一天输得什么都不剩,到那时他们怎么办?家里已经出了一个太监,难不成再送进去一个?
他又立刻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家兴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步他的后尘。
白小五只当没听见似的,呼哧呼哧把一碗面吞咽干净。嘉安看着他,就像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实际上什么都听懂了,只是直觉告诉他千万不能做出懂的样子。宫里那些日子他是再也不必过了,和景承那些事,想到就觉得自己实在勇敢,白太太知道是要吓死的。
白太太擦擦眼泪,又打起精神了似的,两个孩子一边手拉着一个,要去赌场里把她丈夫揪出来,但也不过是避免他输得更多。老板冲着她背影摇摇头,干笑两声道:“走着瞧吧,赌钱的人,不弄到家破人亡是不会停手的,就算当了叫花子,他也恨不得能在馒头上抠出点数来当骰子转呢。”嘉安“嗳”了一声没有接话。
天色不多时便黑下去,雨下大了,铺子都点起一串串的红灯笼,顺着小巷一直红到尽深处去。青石板路上洼了水,映照出一片颤动迷离的灯火。街上稀落的行人,在不远处咿咿呀呀的胡琴声里不停脚地埋头走路,紧紧抓着伞,当个盾牌似的顶着风,不然就要连人带伞给掀走了。在这凄风冷雨里竟还有人拉胡琴,嘉安忍不住留神去听,弦的调子也并不很准,细细辨认下来甚至走音得离谱,只是拉的人似乎压根不觉得,仍旧抑扬顿挫。一副沙哑苍老的喉咙,扯着嗓子七扭八歪地吼叫:
“戎马鸣――兮,金鼓――震!壮士激――兮,忘身――命――喔!”
是北方口音,在江南雨巷里响起这种慷慨悲歌,不由得令人有种苍凉之感。端王――现在是皇上了――当年起兵,就是从苏州开始北上,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真正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眼下再唱起这样的曲子,也只有使人困惑,“忘身命”换来的究竟是什么。似乎除了年号改了,别的还是原来那样,穷的依旧穷,或许更穷些。
嘉安缓缓地穿过窄巷走到他跟前去,那老头子还在唱着,在一家茶楼门口,盘腿坐着地上一把人家不要的破伞,裹着好几件脏棉衣,但看着仍然十分怕冷。那把非常破旧的胡琴给他垫在大腿上,跑调的弦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瞬就要崩断了打到人脸上,他倒视若无睹――嘉安这才发觉他是个瞎子。瞎子抬起头,手上却没停,仍旧拉着嘶哑的胡琴,唱的还是那一句,反反复复。
“戎马鸣兮,金鼓震!壮士激兮,忘――身――命――喔……”
那茶楼门前也支起一张油布,瞎子就坐在油布下头,直接拦住正门。果然就从里头走出一个年轻伙计来,拿着一碗饭菜重重往地下一墩。“停停停!别唱了,成日家号丧,我们生意还做不做?卖唱也没人听你这个。”
瞎子放下胡琴,摸索着把那碗饭端到鼻子下边闻了闻,嘿嘿地笑。
“今天你们老板来了。”
“你怎么知道?”
“这饭是热的。”瞎子拿黑黢黢的手拍拍碗边,“没筷子,你给我拿双筷子。”
“猪头三!阿是要吃生活哉?”伙计气得破口大骂,“你没手?”
瞎子不答,只朝上摊开一只脏手掌,指尖生着贝壳似的厚茧。伙计死命盯了他两眼,无声地啐了一口,扭身就走,很快却又出来,把一双后厨油镬用的非常长的筷子,像两个鼓槌似的,拍在他手里。瞎子瞪着一双白惨惨的眼睛,无意义地微笑着开始扒饭。
伙计看见嘉安,脸上立刻堆起笑,“客人喝茶喝酒?”
嘉安抬头去看招牌,却只看到一面油布,像把非常巨大的伞似的罩住了他们。伙计笑道:“我们叫做松风楼,这么冷的天,您先进来坐坐。”
他本来是要去找客栈投宿的,但这时不知为什么就收了伞,跟着伙计走进去。一进来是四四方方的店堂,铺面不大,看着有些老旧,但点着非常多的蜡烛和油灯,将满屋花梨木的桌椅板凳照得十分整齐,屋角各生着一只大炭火炉驱潮气,于是在那炉子边上便零星坐了一些人,怕被人听到秘密似的窃窃私语。头顶是一圈小走马楼,排列着四五间厢房,一道很昏暗的楼梯通往楼上去,在灯火通明里,那一隅楼梯显得格外神秘。
嘉安径直顺着楼梯攀上去,江南的这种二层小楼,楼梯往往非常窄,每一级又十分高陡,不得不拎着衣角,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留意脚下。正好这时候楼上也有个人下来,摸索着踏着那蹩狭的木板,嘉安便停下来侧身让他。那人同样只盯着地上,客气道:“借过了。”就也侧过身子,从他面前慢慢地横着走下去,咯吱咯吱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两个人都怔着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