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们总是拖泥带水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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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他们总是拖泥带水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不过仍然是阴天。嘉安是醒过来才想到,他自己随身带着换洗的衣裳,其实不必穿景承的,好像接受了和他很亲昵一样,忍不住有些懊悔。他把景承的里衣换下来叠好,又把床榻收拾整齐了才出来,周妈已经在门口候着他了。

现在他才看清楚这宅院,是普通的三进民居,有些旧,毫无特别之处,唯独靠院墙从外面引了一道河水进来,就着这一洼碧油油的池塘,造成个精致的小园子。匆匆扫过去,一片笼着灰色的苍翠,冬天的绿无论怎么看都是老气,一种虚假的生机,塘边的枫叶却红得令人心惊。他又偷偷打量周妈,今天她换了件葡萄紫的夹袄,灰绿色褶裙,像人家媒婆一样,笑嘻嘻地走路带风,丰腴得不像个老妈子。周妈也打量他,忽然一拽他的袖子笑道:“傅公子跟四爷以前就认识?”

嘉安吃了一惊,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傅?”

“四爷说的呀!昨夜里真是鸡飞狗跳,我这人一向睡得早你晓得吧,灯都吹了,有发在外头喊我,说四爷带了客回来――嗳,回头你看见他,叫他有叔就行,别看他一脑袋都白了,年岁还真没多大,属狗的,过年才四十七,四爷也这么叫他,就叫有叔。哎哟哟,我还以为有发睡迷糊了……”

嘉安听着那副声气,大有默认他要在这儿长住的架势,忙打断她道:“这府上还有什么人?”

“没啦!”周妈扯着她的媒婆嗓子高声大笑,“就我们仨,算上傅公子你,四个。”

“好端端怎么说到我身上。”

周妈像没听见似的,仍旧絮絮地跟他讲昨天夜里她烧水时如何困得五迷三道,几乎一头栽到灶里去,给火燎了头发,有发还在那里催,叫她快点去看四爷这遭带回来的人,终于不是穷老婆子了,一个年轻的少爷,好俊俏的一张脸。其实嘉安年岁不小了,但看着也许只有二十四五。紧接着四爷也来催,在她面前一圈圈地绕,想到什么东西就要来跟她说一声,恨不得把整个卧房都给搬过去。“嗳,所以你跟四爷是早就认得的?”

嘉安只得“嗯”了一声。周妈笑道:“难怪。”却不再往下说了,故意要他去琢磨其中的意思。嘉安尴尬得有些恼火,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走到饭厅外,周妈噤了声,转身去厨房张罗。嘉安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里头暗红的丝绒暖帘已经掀开了,景承赭色的袍角不紧不慢晃到他面前,像塘边的枫叶阴魂不散跟着他,一路烧进屋里。

“夜里睡得还好?”

“……还好。”

没有借酒装疯,只能拣些不痛不痒的来开局。桌上摆着藕粉糖糕、蟹壳黄、粳米赤豆粥、盐渍梅子,又有一大碗酒酿,景承点点头叫他坐下,“尝尝,都是照你从前喜欢的口味。”

“何必这么折腾。”嘉安淡淡地道。

景承舀了一碗桂花酒酿递给他,“咱们都从没这样坐在一起吃过一顿饭。”

热气腾腾地接在手里,莫名其妙想到“举案齐眉”,像个笑话,要等他一头撞进他的地盘里,才搜肠刮肚想出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景承又搛一只蟹壳黄给他放在碟子里,“周妈帮我一起做的……或许不如秦小七做得好,也已经尽力了。”

嘉安忍无可忍,一撂筷子站起来,“你究竟要怎么样?我已经望三十的人了,不是三岁小孩,生气了给块糖哄哄就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嚷完他又觉得自己沉不住气,干什么先翻脸,越翻脸越显得在意。

“那,你的确是在生我的气吗?”

“贺景承!”

冲口而出这么一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指尖微微地颤抖着,下意识往后躲了半步,难保不是下一瞬耳刮子就抽到脸上。一面对景承,连时间都往回倒了几年,本来他活得好好的,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对景承没办法。说一点儿不顾虑是假的,毕竟在他跟前卑躬屈膝惯了。

“你本事大了,”景承惊奇地笑起来,“如今叫起我真是毫不客气。”嘉安没作声,他又摇头笑笑,“我活到今天,连名带姓地给人这么吆喝,你是头一个。”

嘉安愣了愣,颓然坐下去,把额头埋进掌心里。风吹着暖帘,那红彤彤的厚绒布缓慢地翻卷,蠢蠢欲动地鼓起来,配着外间房门“磕啷”、“磕啷”,更加叫人烦躁。

“我没有生气,”他轻声道,“你别这样,反正我也要走的,你就当我死了行吗。”

“你去哪?这儿是苏州府,是你家,你还能去哪?”

“我没家,”嘉安抬起脸来,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从进宫那天起,我就是个孤魂野鬼了。”

景承不语。好像他们分开并没多久,甚至就在昨天,所以才一见面就说这些,过去的三年都压缩成短短的一瞬,随时都能接着分开前吵着的事继续吵下去。“那你都没想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景承伸出一只手扳他的肩膀,一定要嘉安转过来看着他。“我为什么偏要住到苏州来,你说呢?”

“还说这些干嘛?”他偏过脸去,“没有我你不是一样挺好的。”

“如果你愿意――就当这儿是你家里。”

嘉安哂笑道:“这叫什么话?我再不济,从没露宿街头当花子去,要你可怜我收留我?要是嫌伺候的人不合意,哪里再挑不出听话的?你是看不得我没主子,非拿绳子把我捆起来才开心么?”

“傅嘉安!”

景承陡然抬高了声音叫他。嘉安蹙起眉头,露出一点厌倦的神气,景承又软下来了。

“你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你这三年怎么过来的?你从来没有挂念过我是吗?那时候是把什么话都说绝了,可我其实是愿意试一试……”景承顿了顿,那片刻的寂静使人胸腔里的东西也像顿了顿,“你还愿意留下,让我继续喜欢你吗?”

他吃了一惊,景承的双手伸过来,冰冷的骨节箍着他的腕子,嘉安站起身拼命挣扎,不让他抱着他,仓惶中两个人像打架,都不去看对方的脸。撕扯中不知谁撞了桌沿,碗碟豁啷作响,筷子一根根掉到地上,劈里啪啦。嘉安退后几步,气得笑出声来。“你到底在想什么?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你还记不记得?每次你有这两个字做掩饰,就有恃无恐了似的,一把把地往我心里捅刀子,反正我为了你说一句喜欢,连命都可以不要是不是?贺景承,这么多年了,你究竟明没明白……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我不是你豢养的猫狗玩物,也没法和以前一样,心甘情愿把自己放在脚底下给你踩……”

“我不是要你那样……”景承用话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但嘉安立刻反过来打断了他,“原来现在你不要了,那你想要什么?是不是你想要我怎样,我就该怎样,否则就连你那一句话都不配得着!”

“我知道我从来没对得起你的心意,你怨我恨我,我一直都知道。”

不是怨恨,从来都不是。眼泪涌出来,噎得他几乎没法呼吸,胸膛里翻江倒海地起伏。“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你甚至不允许我站到你身边去。在你面前我有过半点尊严吗?其实我从来都不恨,我这样一个……你的确不必认真,我能懂……我死了那条心便是了。”

“现在我是认真的了……”景承用力抱住了他,“我一整夜没有睡,闭上眼就看见以前那些事,我不相信你能全忘了那些。”

话说出来他立刻知道错了,也许同情一时有用,可又能维持得了什么?在他们这个年纪。退一步讲那些过去,在他是愉悦,但在嘉安身上只有反复的痛苦和绝望。他还要嘉安追忆它们吗?

嘉安僵在原地没有反应。

“我怎么会忘呢……你对我做的那些、羞辱过我的话……我并没下贱到什么都可以不在意的地步,我都是记得的!你从来都没拿我当个人看,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何必勉强自己?我也够了……我已经死心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早就该死心的。你让我自己一个人好好活着行吗?”

嘉安感觉那双手臂缓缓地松下去。他完全否认了他们之间多少有过的快乐,那些似乎只在分开时值得追忆,见了面就只能想起龃龉。景承放开他,轻声道:“这些年我亏负了你。”他的眼泪流得更凶。现在还说这话干什么?他年轻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奋不顾身要站到景承身边去的时候。现在他从里到外是平和的苍老,情爱真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除了叫人精疲力竭还能怎么样?

红丝绒暖帘被风顶在他腿上,像只百无聊赖的手不断拍打着,催促他说话,好打破这沉默。那桌点心热热闹闹地摆在那里,一场戛然而止的筵席,时间停了。“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他再问。他知道景承答不出来,同一句话问他自己也是一样。嘉安怔了怔,转身走出去。

到了回廊下又开始落雨,初时是细如发丝的水线,不知哪一刻突然劈头盖脸浇下来。嘉安站住了。匆忙间他没拿伞,又是伞,他就知道他们总是拖泥带水。他掉过脸去,景承在他身后早等着了似的抱住了他,嘉安用力推搡他,给人家瞧见了算怎么回事?

“我欠你的,嘉安。我慢慢还给你,总有一天我还得完。”

“饶了我吧……”他微弱地摇头,“我禁不起这些了,我累了。”在景承的瞳仁里他看见自己,半月似的往下弯着的眼角,湿漉漉的,疲倦的苍凉,倘若从其中追溯到少年时候去,应当是对爱一个人这回事还充满希冀的样子。

“你就这样狠心。”

嘉安便笑笑,“我们这种人……是最容易狠心的,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也许真像景承说的,他们是可以换一种方式相处,譬如眼下。但真走下去会到什么结果?难说不是再闯进死胡同里。何苦来。是被糟蹋得还不够?有时候他有一股不知哪里来的执拗,抓着跟放手都是一样坚决。

周妈抱着两把油布伞从回廊尽头跑来了,他们赶紧站得离对方远了些。嘉安转过脸去不看她,他就怕她那媒婆嗓子。景承撑起伞,陪他走进雨雾里去,站在大门口,头顶滴滴答答,没完没了地敲打,嘉安的眼睛里也起了雨雾,究竟他心里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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