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母子
关明航动也不动地杵在那,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他的脸被热气蒸得又涨又红,像个高烧不退的病人。
他没多想就往旁边躲了躲,慌不择言:“……不痒了。”
说了第一句,气势就忽然弱下来,又补了同样的一句:“不痒了……”
这动作和台词都是剧本里没写的,可方沐风现在心里哪顾得上什么剧本,他直觉关明航就该是这样的表现。
严焕朝演的傅柏被推开了,依然表面无波无澜。傅柏就是这样的,鲜有表露,如同一片看似平静却暗藏汹涌的海域。他拿起衣服给关明航穿上,将扣子一颗颗扣上,片刻后抬头看对方一眼:“今天看到雪了,感觉怎样?”
到这里他自然接上了剧本所写的对话,关明航是个怀抱演员梦来北城奋斗的小人物,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冬天一到就嚷嚷着要看北方的雪。
关明航看着他,看直了眼睛:“……不是甜的。”
此话一出,傅柏原本刻意平静的脸上忽然绽出了笑意,要人老命地笑了起来。
“下次嘴里含着糖,那样就甜了。”他带着笑腔接了一句,相当无厘头。
说完了两人的目光再度在空中交缠,两个深不见底的欲望渊薮对视,都想拉彼此坠落,半晌,却双双止步于深渊的边缘,望着对岸笑了。
宣年很适时地喊停,对着扩音器说这条不错,过了。
严焕朝眼底的情绪随之消失了,抬手将额前的湿发一把拨到后脑勺,只留给方沐风一个湿漉漉的笑,接过助理递来的毛巾,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方沐风等人走远了才反应过来,然后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长长呼出一口气,缓了半分钟,心中激荡才逐渐平复下来。
他双手撑着洗手台借力,看向镜子中的自己,在脑海中将他们方才的对手戏过了一遍。跟严焕朝演对手戏的巨大压力让他想逃,也让他想继续。
结束拍摄后,方沐风走出片场。兜里的手机从路上就一直振动不停,屏幕只显示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但他清晰记得这是谁的来电。
犹豫了十几秒他还是接听了,电话那头响起了熟悉而陌生的中年女人声音。
该来的,不迟不早总归是来了。
邱月华顾左右而言他打听他的近况,就是不切入正题。方沐风是活过一辈子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来意,他这次连敷衍也不想,挑明了让她有话直说。
即使邱月华不说,方沐风也是知道的。他们两母子老死不相往来这么多年,她向来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也就只有为了那混蛋才这般低声下气。
要说美貌是一块万能的敲门砖,人生路会从此顺畅,那邱月华必然是推翻这说法的最佳例证。她年轻时皮相肉相都是一顶一的出挑,放在当今的娱乐圈里看也毫不逊色,方沐风能长成这样也多亏了她的美人基因够强大。可饶是有这漂亮皮囊,旁人的爱慕与关注唾手可及,邱月华却将自己人生的一副好牌打烂了。
年轻时候她仗着自己有大把青春和天赋可以挥霍,对主业不甚上心,吃不了苦耐不住寂寞,放着好好的艺术团领舞不当,转头就顶着大肚子嫁作他人妇,妄图拿婚姻和家庭拴住花花公子。
可惜这琉璃瓶终究不是拿来装油盐酱醋的,没两年花花公子便撇下她和嗷嗷待哺的儿子,不知所踪了。
邱月华身无长物,然而姿色尚在,一个男人靠不住,便找另一个男人,反正就没想过只靠自己双手活下去。
单身母亲要带大一个孩子很不容易,方沐风能理解她为了逃开生活的苦而不断求助于不靠谱的男人们,也能忍受她因为受不了苦而经常拿年幼的他出气。但他不能原谅的是,邱月华将衣冠禽兽冯强领进家门,任由他将魔爪伸向刚上高中的方沐风。
方沐风性子烈,一不做二不休将冯强对他动手动脚的那点破事捅到派出所,然而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人家只当他是小孩子跟父母置气胡说八道。
匆忙赶来的邱月华明明看在眼里心里清得很,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否认了,让自证清白的方沐风沦为笑话。
说不原谅都是轻的,方沐风犹记得那瞬间心底翻腾而出的刻骨恨意,指向的不仅是冯强,还有助纣为虐的邱月华。
都说恨比爱的生命力更为旺盛,它犹如疯长的野草经年覆盖方沐风的内心,烧不尽、斩不断,四季常青,方沐风时不时能听到那野草拔节抽条的声响。
“你强叔他最近生意搞砸了,欠着别人一笔钱,说不还就要告他告到坐牢,沐风你看……”邱月华支支吾吾了半天,不得不将真正的意图全盘托出。
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绝不会拉下面子去求方沐风。儿子是她十月怀胎生的,什么秉性她最清楚,那是决定了向东行就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性子。
当年不过十六的方沐风在派出所闹了一大场,街坊邻里都来凑热闹看戏,气得她一路将人连扯带拉地撵回家,抄起拿衣架就往身上使劲招呼,力气没刹住,后背皮肉顿时绽开了一道几厘米长的口子,可方沐风愣是不喊一句疼。
他看向她的眼神犹如淬了毒的匕首,直接了当戳进心窝,咬牙切齿道:“你生我的时候怎么不掐死我,省得现在这么折腾!”
伤口留了疤,半辈子母子也彻底成了仇人。所以后来方沐风高中一毕业就坐火车离家出走,邱月华一点都不意外,也没去找人,找不着的。
这么些年,她时不时也能听见那野草拔节抽条的声响,越来越近,是冲着她来的。
对于邱月华难得的请求,方沐风回答很干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宁愿死也不会救那个混蛋。
上辈子他也是这么斩钉截铁说不的,任由冯强生意失败背了一生债东躲西藏,邱月华和他那所谓的弟弟被仇家骚扰。可到头来呢,他那副金刚心肠终究软了,然后便是严景山出面替他摆平了这件事,而他被迫以身报恩,白白葬送了余生。
母子俩时隔多年又是不欢而散,挂了电话后方沐风在冷风细雨中晾了一会儿,眼睛迎风吹久了,有些发烫。
转日中午,天空忽然飘起了大雪,而且越下越大,最后演变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四处白茫茫一片。
宣年没辜负这天公作美,当即拍板调整拍摄计划,将后面涉及到雪景的戏份挪到现在开拍。
那边工作人员忙中有序地布置机位、调试灯光,这边宣年在搭建的影视城实景里,给两位主演讲临时改拍的这场戏。
雪后的影视城里,关明航蹲在台阶上吃相全无地低头扒盒饭,正巧被傅柏看见。彼时一个是郁郁不得志的三流编剧,另一个是满载梦想却受挫的小跑龙套,都正是彼此最落魄的时候。
宣年说:“这是两人的开始,其实傅柏早就注意到关明航了,但因为他是个情绪往内走的人,所以一直只用眼睛表达关注,直到今天有了说话的契机。”
剧本对这场戏的描写基本一笔带过,角色对话仅两句,更多是眼神接触和陌生人间的试探。方沐风很快就熟练背下自己及严焕朝的台词,也有部分原因是宣年这剧本台词量少,更考验演员对表演的想象力和表达力。这跟他之前在彭文也电影里的角色形成鲜明对比,彭文也很清楚他的台词功底好,所以给他的角色也侧重展现了这一优势。
“至于沐风,”他转头对方沐风说,“第一场戏感觉不错,但我觉得还能更好,我希望你能忘记你最为熟悉的表演方式,不要光念台词。当你没有台词这一武器的时候,要懂得调度自己的身体表演,将人物的情绪表达出来,但不能执着于‘演’出来。”
宣年说得有点儿玄乎,但方沐风大概摸到他的意思。这场戏看似简单,就一句台词和吃盒饭的事,可台词要怎么说,盒饭要怎么吃,两者要怎么结合起来,那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事情。
要赋予角色生命力但不能有表演痕迹,这尺度把握谈何容易。演员要将强大的本我与电影角色中的“我”融为一体,这本来就是一件困难的事。
从他进组前就清楚,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剧本故事、制作团队和对手演员,而自己也要给出足以匹配的表演。
开拍之前,他和严焕朝简单地走了一次戏,得到宣年的点头首肯,在一旁候场准备正式拍摄。
方沐风看着身旁的人,想到的却是关明航跟傅柏经历的种种,他有意通过这种方式调动自己的真实情绪。
想得最为出神之时,严焕朝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