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首映
放映厅内灯光熄灭,电影开场。
一片漆黑,声音先于画面出现。淅淅沥沥的雨声与吵杂人声交织,大屏幕随即亮起,镜头从窗外被雨淋湿的城市,慢慢摇向吵杂拥挤的火车厢,越过形形色色的人脸,最终落在一张年轻的面孔上。
关明航的脸无比贴近车窗,入了迷似的凝视窗外毫无看点的雨景,以及越发靠近的“北城火车站”几个大字,大荧幕上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闪烁着亮光,透出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导演李沛然应邀参加此次电影节的电影大师对话论坛,此刻她也坐在台上观影,一下就被方沐风那双灵动的眼吸引住――没有一句台词,却仿佛听到了诉的声音。
之前看彭文也的《白昼如焚》,她对伍关的扮演者印象深刻,并因此记住了方沐风的名字。这个男演员年纪虽轻,一张脸却很有复杂感,眼睛特别灵,经得住卡脸的特写镜头的考验。
只要他一出现在画面里,即使不言不语不动,也能使人无端生出想要探寻他欲望。
接下来的篇幅里,宣年给了严焕朝饰演的傅柏大量主观镜头,许多关于关明航的画面被渲染上了傅柏的感情色彩。观众既能通过严焕朝细腻的表演,直观地傅柏的情绪流动,又能透过傅柏的眼睛和心去经历这个故事,去观察故事中的关明航。
第一次主动搭讪前,傅柏已经无数次默默地留意着关明航。人来人往的片场里,没有谁像他那样为一个十几秒出镜的龙套乐个半天,为两句台词练习许久,为一个盒饭操着明显的南方口音跟剧务理论。
此人是个异类。
可偏偏是他,一颦一笑印在傅柏眼底,然后在心中留下印记,促成了第一次接触。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两人意外地成为房客,住在同一屋檐下,慢慢靠近彼此。
关明航清晨起早练习台词矫正口音,关明航大谈理想却唱歌跑调,关明航痛骂在挫折中一蹶不振的他,关明航冒着风雪将酩酊大醉的他背回家,关明航对他笑,关明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些镜头等同于傅柏的眼睛和内心,而他眼中、心里的关明航似乎会发光,哪怕在做寻常举动,哪怕狼狈不堪,都叫人挪不开眼。
宣年极其擅长运用镜头语言表现人物心情,暗示剧情发展。电影前半段画面色调明媚,到后半段却逐渐黯淡,两人一度甜如蜜的爱情也在生活的海滩上触礁。
关明航演员梦受挫,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产生深深的怀疑。他是困不住的飞鸟,渴望实现理想的自我,绝不甘于余生困在方寸之地。
另一边傅柏却隐隐庆幸于关明航没飞得太远,他想要留住关明航,是因为没信心关明航飞远了还会飞回到他身边。
来北城打拼好些年了,傅柏依然一事无成,他的编剧梦看起来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就连家中母亲夜苦口婆心劝他放弃。
他不甘,他无奈,是留在北城继续做梦,还是回家接受现实,傅柏卡在了这道难题上,进退维谷。
直到他遇见关明航,这个人永远生机勃勃,永远美好可爱,不经意间便成了他逃避骨感现实的避风港。如果可以,傅柏真想就这么一辈子地躲下去。
然而,关明航是傅柏如今眷恋北城的全部理由,傅柏却从来不是关明航来北城的目的。
他与容易知足的傅柏本就不是一路人,从始至终,两个人都没有相互理解过。
于是决裂是两人关系必然的走向。
关明航一脸平静,拉着行李离开了这个地方,离开傅柏的世界。
镜头再一次给傅柏特写,他出奇安静地呆坐在椅子上,表情一片空白,看得人心都碎了。良久,他闭上眼睛,依靠在椅背上,犹如一只等待伤口愈合的困兽。
离开傅柏的关明航走了很长一段路,最终倒在一片雪地里。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天上飘飞的雪花,而观众就看着他,用近半分钟的特写镜头见证他眼角滑下一滴泪,又一片雪飘落。
分手不久后,傅柏离开了这座城市,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扛起家里重担,活得好像从来没认识过关明航,从未去过北城一样。
周末他会开着小电动,载奶奶去医院做理疗。医院候诊时,奶奶跟他说起年轻时的爱情故事,说她在舞蹈团那会,有个年轻人经常来看她舞蹈演出,每次结束都会送她一朵玫瑰。
“然后有天我在门口堵住他,问他为什么总送我玫瑰啊,他半天说不出话。我就问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啊,结果他脸更红了,小孩子真好玩,”奶奶仿佛沉浸在美好记忆里,笑得格外欢畅,“我就开玩笑说,你要是送我一百多玫瑰,我就嫁给你。”
傅柏侧耳听着,问她,然后呢?
“结果半个小时后他真捧着满怀的玫瑰出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吗,他还是个学生,买花的钱够他吃快一个月了,”说到这里,奶奶突然放轻了声音,喃喃道,“真是个傻子……”
“爷爷有这么浪漫?”傅柏好奇。
奶奶笑着摇了摇头,傅柏马上明白过来,静了静,小心翼翼地问出口:“那后来为什么没嫁他?”
“他学地质的,有一回去山里遇上塌方,人没了。”
奶奶很平淡地回道。
傅柏沉默不语。
“婚姻大概率是不幸的,即使修成正果,也很可能像我和你爷爷成一对贫贱夫妻。”
傅柏转过头来,奶奶对上他的视线,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没得到也有没得到的好处。”
一番感叹后,奶奶突然哼起了不知名小调。
傅柏靠在医院的墙壁上,不声不响,也许在沉思,也许是想起了什么。
电影在此画上句号,荧幕上开始滚动谢幕信息。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要结束之际,大荧幕上却再次浮出画面。
不知何许年也,中年的傅柏走在路上,经过某社区的操场,看见那里搭建了一个临时的露天舞台,一堆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坐在台下,似乎在看什么表演。
他了无兴趣,转身正打算离开,没想刚迈出步伐,重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然后,在人群视线的尽头,他看到了关明航――他正卖力演出。
很多年前,傅柏在狭窄的出租屋为关明航造了一个简陋的舞台,说会一直就这样看着他。
很多年后,关明航有了自己的舞台和观众,傅柏依然在台下看着他。
关明航终究没能够实现所谓的演员梦,而傅柏也没能跟曾经最喜欢的人厮守。然而如今关明航仍在台上忘我地做着自己喜欢的戏码,而傅柏却早已说不上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
台上卿卿我我,不是他和他,可惜但也不可惜。
傅柏驻足看了许久,终于一笑,似是释然,似是自嘲,然后转身离去,走出了画框。
他在人群看见他,这是开始,也是结束。
曾经与你炽热如火,最后又归于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