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朱启润有记忆以来,出宫的次数用五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而且都是跟上官芷兰回上官家。但外祖父并不怎么喜欢他,上官家家风很严,吃饭的时候都不能说话,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快乐。
这次出宫,他身边就跟了个上官芷兰指定的内监,名叫开全。开全今年不过弱冠之年,是个内向寡言的男子,十分稳重。他自小就在宫中,上官芷兰为静妃时,曾与他有几分缘分,如今便派了他守在朱启润的身边。
朱启润坐在轿子里,异常兴奋,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轿子外的开全便应了两句。
到了梅府,朱启润下轿子,望着门庭皱眉道:“太傅的府邸大是大,可未免破败了些。他没银子修缮吗?”
开全跟在他身边小声道:“这是成宗时期,梅正禹首辅留下的府邸。梅阁老拿回来之后,忙于政务,想必还没时间修缮。”
朱启润“哦”了一声,这时,梅令臣从旁边的轿子上下来,带着朱启润进入府邸。严伯看到梅令臣回来,本是要禀报府中的事务,看他带了一个少年回来,心想怎么苏家少爷刚走,又来了一个。
梅令臣对严伯说:“这是皇上。”
严伯吓得立刻要行礼,朱启润说:“朕是微服出宫,不用多礼。太傅,你先去换衣裳,朕在你这府里到处逛逛。”
梅令臣随即吩咐严伯带路,朱启润便跟着他走了。他们走到花园之中,看见苏云清正指挥着下人收拾杂草,还把几棵歪脖子树给砍了。
梅府久违修缮,连花园都破破烂烂的。之前苏云清是无心整饬,如今空闲下来,自然要把它收拾得像模像样,否则一国首辅的府邸,实在是拿不出手。梅令臣没工夫管这些,自然由她这个主母代劳。
她正热火朝天地干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苏云清回头,看见一个少年走来,他生得十分俊朗,却故意摆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姿态。苏云清想起在甘泉宫跟他有一面之缘,那时候他似乎很嫌弃自己,拉着梅令臣急急走了。
她刚想行礼,少年却说:“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他没有自称“朕”,又穿着便服。苏云清便顺着他的话说:“我在整理花园。你是谁?怎么随便在别人家的花园里瞎逛。”
她没有用谦称。
站在朱启润身后的严伯欲开口,苏云清对他点了点头,示意知道这个少年的身份,不至于失了分寸,严伯这才放心。
开全默默地站在旁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朱启润自以为瞒过了苏云清,颇有几分得意洋洋。他生出几分捉弄的心思,故意说道:“我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跟着太傅来府上玩的,你又是谁?”
“原来是小公子。”苏云清行礼,“妾身是梅阁老的妻子,敝姓苏。”
“我看你在这弄了半天,明明有几棵树长得还不错,看起来也有许多年的历史了,你怎么叫人拔了?”朱启润问道。
“这些树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还不错,实则已经遭受了虫害,树干中空,再难长得茂盛。如果在它们旁边种新的树,只会连累那些新的也遭殃。树龄的确有些年头,也不得不忍痛拔了。”
朱启润忽然想到朝中的那些老臣,虽然都是两朝元老了,可他们里八嗦的,观念陈旧,实在很讨厌。如果能像这些树一样,拔掉就好了。可他每每表现出这样的想法,就会被母后和梅令臣阻止。
说什么朝堂需要互相制衡的力量,那些老家伙都是朝堂的基石。
苏云清见朱启润若有所思,也没打扰他。朱启润又说:“我有话想问你。”
他示意严伯退下。
严伯看了苏云清一眼,得到她认可之后,才躬身退了下去。
“我问你,你跟太傅的感情是不是不太好?”
苏云清忍不住笑道:“此话从何说起?妾身跟夫君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朱启润轻“嗤”了一声,“我看他三天两头往宫里跑,见母……见太后的时间倒是比你还多。你这个做妻子的,是不是太失职了?好歹得看住他吧。”
苏云清耐着性子说:“夫君是国之首辅,位高权重,日理万机。他见太后,自然是要与太后商议政务,我为何要看住他?”
“你就这么相信他?”朱启润疑惑道。
苏云清感觉到他话中有话,便说道:“当然相信。如果夫妻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恐怕不会长久。而且太后是何等尊贵睿智之人,我怎么会怀疑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
朱启润见她坦坦荡荡的,自己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公子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了?”苏云清接着说道,“我听闻,先帝在时,太后一直被冷落在偏僻的宫中,含辛茹苦地把当今皇上抚养成人。她之所以成为太后,就是为了保护皇上。试问,天底下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她一个女流之辈,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江山社稷,还不是为了皇上着想?她与夫君亲近,只是君需要臣,皇上应该不会误解她吧?”
朱启润抿了抿嘴唇。
他们原来住的宫叫蓬莱宫,名字虽好听,但跟冷宫没什么区别。漫长的时光里,他吃的菜都是冷的,母亲的衣着也很朴素。他记不清父皇的样子,读书识字都是母亲教的。有一夜,蓬莱宫旁边的阁楼忽然遭了天火,蔓延到他们这里,是母亲抱着熟睡的他跑了出来。他毫发无损,母亲的身上却被烧伤好几处。
父皇知道以后,更加嫌恶她,只是派医官来草草看了下,母亲发高热,差点丢了性命。
可以说,在他当皇帝前的十几年人生里,只有母亲。
大概因为母亲于他而言太重要了,所以他害怕失去,更害怕心目中圣洁伟大的母亲有任何的污点。
“公子?”苏云清叫了一声。
朱启润冷哼,“我又不是皇帝,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只希望你能提醒太傅,注意自己的言行,别让外面的人逮着机会,乱传谣言。不过,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为何?”苏云清明知故问。
“因为!”朱启润一时语塞,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开全。一直沉默的开全这才说:“因为有些话,外人说了会惹阁老不悦。以夫人的聪慧,能更恰当地提醒阁老。”
苏云清看着这个温文尔雅,谈吐不凡的小内监,心想太后给皇上挑的人果然是用了心思的。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朱启润转身离开了花园。
苏云清看着他的背影,心口却像堵住了一样。她忽然替梅令臣不值,做了那么多事,想要做个忠君之臣,却遭到了皇上的猜疑。皇上如今年岁尚小,也许三言两语就可以让他动摇。可将来呢?一旦皇上大权在握,无法掌控,也许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梅令臣。
她不会像皇上一样,误会他跟太后之间的关系,可也要适时地提醒他。人心隔着肚皮,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皇帝。
梅令臣回知念堂换衣裳,没有看到苏云清,正想找个人问问,朱启润已经找来了。
“太傅,我们能走了吗?”他期待地问。
梅令臣只得点头,“皇上是要坐轿子,还是与臣同乘?臣可以给您讲讲城中的民生百态,也算是一次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