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末悟拉着折衣的手腕,一路横冲直撞,几乎要将折衣都扯疼了。
人间的君王穷尽奢靡雕凿出一座御花园,万紫千红正在黑暗中静默地绽放,花瓣上夜露晶莹,仿佛张开了一双双探视二人秘密的眼。缺了一角的白衣飞掠过园中幽径,到最后,折衣终于先认了输:“你、你慢一点儿……”
末悟停下脚步回头,高大的身影里像压着怒气。折衣更不服,两手撑着膝盖喘着气儿,双眼含着埋怨睇他。末悟只得道:“出了御花园的偏门,玄天马在等着我们。”
“好嘛。”折衣低声,揉了揉腿又站起来,贴着末悟的手边继续行走。大袖底下,他时而会不慎碰到末悟的手臂,纵使隔了衣料,也仿佛能感受到底下那发烫的肌肉,令折衣有些羞赧。
“你,”他想起末悟喝的那来路不明的酒,“你还好么?”
末悟没有回答,却在折衣再次碰到他胳膊时牵住了他的手。折衣只觉指尖上一阵酥麻,像与末悟那粗粝带茧的五指交换着沉默的温度,连到肩膀都不是属于他自己的了。他又生了些旁的心思,小心拿指腹去蹭了蹭末悟的指甲――竟然还是修得平平整整。
他眨了眨眼睛,不知为何低下了头,任末悟牵着出了偏门,果然见玄天马正不耐烦地蹬着蹄,末悟先将折衣扶上了马鞍,自己再翻身而上,双手环过折衣的腰拉紧了黑色的马缰。
折衣适才在长罗王处受了大惊吓,心发了软,想同末悟抱怨:“那个凡人是怎么回事?不是受命之君吗,怎么命里一片漆黑,好像马上就要死了一般……”
这个祖宗,说话也不分场合。但末悟并不加以制止,只是双腿一夹马肚子,玄天马会意,便撒蹄奔驰起来。
折衣吓得立刻抓紧了马鬃,寂静的街道从耳畔呼啦啦掠过,末悟的臂膀却始终坚实有力地护着他。不过是片刻,玄天马也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大将军府前。
这也太快了。
折衣想。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坐舒服,连末悟身上的酒气都没有闻清楚呢。然而末悟已经下马,又朝他伸手,要将他抱下来。
折衣踩着马镫,别别扭扭地歪下身子,末悟将双手举着他腋下,像抱小孩一样抱着他落了地,又立刻放开了他。
折衣去瞧他的面色,迎着残月,是辨不清晰感情的冷白。可他身上明明很热,像他所承受的那些罪孽又将破笼而出,他转身便走,折衣有些担心地跟了上去,也未发觉末悟走入了他自己的那座院落。
末悟将将要推开房门时,似乎才注意到身后这个跟屁虫。“怎的了?”他不回头地低声问。
折衣开始不高兴。自己受了那么大的欺负,这人刚才还一副护犊子的模样,眼下怎么又冷眉冷眼的了!何况末悟就不好奇吗,长罗王为什么短命?反正自己是好奇得很!
末悟推门的手在门上握成了拳,像在克制着什么,“你……你先回去休息,我们明日再商量。”
“不会吧不会吧,”折衣偏要胆大包天地往前走了两步,凑过去盯住末悟的眼睛,“你不会真被那个劳什子的醉仙酿,一杯灌倒了吧?”
末悟的双眸里浮起些醉醺醺的水汽,好像让他那平素冷硬的五官也柔和了一些,真叫折衣感到稀奇。他不知道人间竟有这么厉害的酒,还笑着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魔君大人,还认识我是谁么?”
末悟突然抓住他那只乱晃的手,将他往房内狠狠一推。
这一下出其不意,折衣跌出数步,大惊失色,“你耍酒疯!”
末悟自己也进来,一脚往后将门踢上,“砰”地一声响。又一个弹指,房中灯火便摇摇晃晃地接连亮起。这间房有三进深,画帘重重掩映,折衣愈往后退,末悟便愈往前进逼,直到折衣退无可退,身后是一张矮榻,他不得不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仰头去看末悟,末悟的身形高大遮蔽了灯光,往自己身上投下大片黑影,那一双狼眼睛里也像是水底燃着火焰,毫无顾忌地迸发出来。折衣没来由慌张,伸脚往前一勾,末悟防备不及,竟然便趔趄了――
他呻吟一声,折衣尴尬地拍手大笑:“哈哈哈,下次不给你喝酒了,哈哈哈!”
末悟一手撑着地半跪起来,长发披散,有些颓唐地抬眼。
折衣踩着矮榻一下子站了起来,比末悟高出半身,声音也终于有了点底气:“你、你不要乱来啊!”
其实他心中清楚,末悟此刻发疯,恐怕不止是那烈酒的过错。末悟眼中,还渐渐渗出暗色的欲望,只是都被酒意蒸腾着,变成愈发迷茫的热。
不知过了多久。
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中有九百生灭。在这仿佛恒久的热的空虚之中,末悟忽而垂下了头。
他如一个最虔诚的信徒般俯首,轻轻地,往折衣赤裸的雪白的脚尖上,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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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在跳,折衣从未觉得凡人的身躯这么难使唤,即将跳出嗓子眼的心又憋了回去,像是要用那怦然的心跳声,固执地去叩一扇久已隔绝的门。
末悟低着头,长发散乱地落在折衣的足边,他的舌头舔过了折衣的脚背,他的手往上,沿着白衣的皱褶触碰着折衣的小腿。可他到底处在折衣的下位,就算直起身来,也只能挑起眼帘去瞻望他。被那双浅色的眸掠过,折衣颤了声:“末悟……”
然而却只是唤他的名字,说不出后续的话。末悟的长发微微飘起,像有千万头野兽的欲念在他胸膛中横冲直撞,清甜的香气与靡乱的酒气混合空中,几乎让折衣也要发狂。
这回的末悟似比上回更加危险。然而上回是三万恶灵的祸祟,这回……这回,却不过是一杯酒。
折衣困惑着,畏惧着,身躯轻颤着,却到底没有逃开。他抓住了末悟的手臂,望着他道:“你还有几分灵识,末悟?”
末悟的眼神中像有些决绝的、折衣看不懂的东西,往而不返了。他说:“你,当真不走?”
折衣却想他一定忍耐得很痛苦,轻声道:“维持灵识,末悟,我会帮你重新聚元……”
末悟突然拔出了腰间的修罗刀,抬起手臂,寒光一闪,便往那精实的小臂上割下一道血口子――
鲜血汩汩地飞流,又仿佛受了什么无形的指引,偏往房中的灯烛上飞去。血影与烛烟相融,又滴滴答答全落在灯盘上,灯中光焰一时大盛,映亮了折衣惨白的脸。
沾了血的修罗刀,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你做什么!”他极为震惊,“你的血,那是神物……”
“我只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末悟却说,“不然,我怕会……弄伤你。”
折衣怔住。
末悟的嘴唇亦发白,但他的眼眸里幻影褪去,竟似乎是真的凭鲜血召回了一线清明。他又闭了眼睛,像很难捱这每一须臾,“折衣,你总是……”他在寻找形容,“总是,很心善。其实我……”
折衣突然扑上来,打断了他的话。举袖撕断一截白布,将他的手臂伤口狠狠缠了几圈,又闭目念咒,半晌,才睁开那一双清澈而盈盈的眼,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气势问:“那现在呢,清醒了没有?”
末悟抿住唇,却只是低头凝视着他:“你在的时候,我时常是不清醒的。”
这一整个夏天的委屈好像都在折衣胸中化出了形状,尖锐的,一下下戳刺他的心脏。他扶着末悟受伤的手臂,咬牙道:“这怎么能赖上我了?”
末悟却不再与他多说,笑了一笑,两手环住了他的腰,完好的那只胳膊一使力,便将他整个人都扔到了床上去。
在醉意的驱使下,好像万物的生灭道理,都变得不那么清晰。折衣想,一定是他也沾了酒气的缘故,若非如此,他怎会见藤叶间开出了花朵,老松上坠下了青针,流泉荡过了他的双足,而莲花又悄悄地闭合了重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