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凡人的身体是多么脆弱,都未经历任何痛苦的延宕,折衣脚边的孩子就已经气绝。
折衣甚至往后缩了一缩,才敢睁眼去看沈飞。阿含是从何时起夺了沈飞的肉身?到底哪一个沈飞才是真正的沈飞?他想起了今日晌午,“沈飞”极力央求自己带他入宫,说要去见一见他的“父亲”,而方才,显然便是沈飞将末悟叫来;他又想起了更早的清晨时分,“沈飞”唐突地闯入了他与末悟所在的西院,那一刻,莫非他们就已经是面对着阿含,被他故意地打断了谈话?
鲜血混着雨水流到折衣的脚下,浸没了他的木屐,俄而他那纤尘不染的双足竟也渐渐被血水所污,他低着头,惊惧地望着那血攀援而上,直至侵袭他的白衣……
仿佛,在向他依赖地求援。
那阿含却在空中飘风冒雨地笑了。
他的一身仿佛没有实体,只一身残破的灰衣漂浮着,打着结的脏污发辫之下,仍是那一双黑洞洞的眼孔,却好像能看见折衣心中的惊怆。
“这个沈飞,虽是肉体凡胎,魂魄倒是纯澈空明,还很眷恋尊者呢。”阿含笑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几乎不存在的上唇,“今早我去找他时,他正对着一座早已熄灭的七宝楼台灯发呆――吃了他全不费吹灰之力,比之当年那个天道化生的灵体,滋味还差了不少。”
折衣不敢相信,一跌,便跪在了泥水横流的地上,一身白衣都脏污。他连忙伸手去探地上沈飞的气息,为他推宫过血,他想不可能的,同样的事情,总不可能发生两遍。
可是沈飞终究不会再醒来,甚至连一句话都不会再给他留下。
折衣苍白了脸抬头盯住阿含,天雷一道道劈在他眼眸中,映出酷烈的冷色。
阿含的声音压得低了:“尊者您还记得么?五百年前,也是这样多的血,也是开膛破肚,也是,魔君大人下的手……哈哈,所谓报应不爽,这就是你们信爱的佛法吗?!”
他说着说着,竟至于手舞足蹈,拍手大笑,空荡荡的衣袖在空中乱舞,“都说折衣尊者本心坚定,净无瑕秽,依我看来,您心中的腌H,恐怕也不比我少吧,哈哈哈!”
末悟望着那半空中的鬼影,一手拄着修罗刀颤巍巍地站直了,五指用力直至指节都青白,“无耻。”他低低地嘶吼,身后的忿怒明王刹那化出了无量业火,却又刹那被天雨所扑灭!“无耻!”又一次,他再也克制不住地怒吼,连声音都因愤怒而变了形状,在空气中浑浊地打颤,“我如今才明白――原来当年佛祖早已看穿灵胎换主,杀你一个妖孽,根本算不得杀生!你吞食了我的孩儿,占了他的功德,还妄图再欺骗折衣,你害我夫妇二人愧怍了五百年,你――”
折衣蓦然晃了一晃,在遮天蔽地的风雨中,他的身形显得那么地瘦弱、那么地卑渺。
他的孩儿……他的孩儿,本来灵蕴盛大,光作五彩,他曾见过的,那原是至高无量的天道化生。
而就算是这个与他本无瓜葛的沈飞,那也有着一颗温暖明亮的赤子之心,一个凡人有什么错,要遭到阿含的毒手!
折衣垂首念经,试图从沈飞的躯壳中拼凑回他那碎裂的神魂,送他往彼岸去。除了这个,他实在也不知还能做什么,他只会念经罢了……他只会念经罢了!
折衣望着沈飞尸身上渐渐凝出的元魂,无论如何,他总可以帮末悟再减轻几重的罪业――
可是末悟却像已支撑不住。
阿含初时还离他很远,此刻竟胆大包天地越来越靠近,“你已经惹了天怒,还挣扎什么呢?毕竟是阿修罗嘛,就算给西天打了三千年的白工,被上天抛弃,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修罗刀骤然破空飞来!
然而这柄神憎鬼厌的长刀,阿含只微微一侧身便躲开,刀锋簌簌地割裂了风雨,又回落到末悟手中。末悟一言不发,驾云拔地飞起,便向阿含扑杀过去!
阿含伸长手臂,毫不犹豫地从地面上抓来一名呆愣住的侍卫便挡住末悟这一击,侍卫惨叫着粉身碎骨的同时,阿含已经绕到了末悟身后,他明明是个瞎子,行动却毫无阻滞,如露如电,一道紫光瞬时纵入末悟的身体又呼啸着穿出,在末悟的胸膛下方割出一个遭天雨倒灌的血窟窿!
阿含脸上的笑意已几乎藏不住。末悟的修为不断散出,此时此刻执迷不悟,无异于受天雷渡劫之苦,到末悟全身鲜血流尽之时,他便可以取而代之,成为这天地间最后的阿修罗了!
“何苦来呢,魔君?”言念及此,阿含又放缓了话音,“你是阿修罗,我也是阿修罗,我们何苦自相残杀?”
末悟将额发往后一抹,错纵的雨和血将他的眼眸洗得愈加冷亮,每一刀都发狠地用尽全力。他根本不答话。
“阿修罗一族,绝不信奉任何教门。”阿含温和地道,“我身后有你的万千族人,是他们的意念令我化形而生,你应当明白,你拦我不住……”
胸腔里突然一痛,阿含未加留意,仍是专注地凝注着末悟:“你势必要堕落了,魔君,西天有什么好?不若便将你的修为都渡给我――”
他戛然止住了话头。
在末悟的眼中,阿含的胸口忽然燃起了一丛冷冷的火。
末悟震惊上前,长刀欲举,阿含的脸色青白,嘴巴甚至没有嘴唇,只是发不出声音地一张一合,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指摸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冷冷业火蓦地大盛,烧穿了他的手掌,痛得他整个人仰倒下去,从数十丈的高空飞速坠落!
末悟再也不敢犹豫,迅疾抢下,修罗刀凝聚业力,一刀斩落了阿含的头颅!
那无头的身躯在地上跳了两跳,又立刻被业火所包围,这业火之强盛,竟连九天的暴雨都无法扑灭,只一刹那,便将阿含的身躯烧得灰飞烟灭。
而那个落在泥泞中的头颅却还留有一丝气息,那一双黑色双眼竟尔渐渐转白,渐渐凝聚了神采,以至翻出了一双紫色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白衣人。
“尊者!……”那头颅像很痛苦,“你不是,这世上,最讲慈悲的么……”
尊者的手底结着冷漠的印,额中生出无情的莲,一双眼睛里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他。
“阿含。”折衣竟像是此处三人中,最为冷静的那一个;他一字一顿地叫出了这个孩子的名字,“你不当骗我。”
骗他――
阿含却睁大了那双眼,像终于露出一些微渺的快乐,“你记起我了,尊者?我就知道,你对我是不一样的,你将灯芯都分给我了……”
“你曾经假扮作盲眼的病童,骗我照料你,还从我处诓走了灯芯。如今你既已不盲,我便要将灯芯收回了。”
折衣平静地说着,往前踏出半步,踩在卦位。
三昧之火从阿含的七窍静默地焚烧出来,仿佛将他那双久未现世的紫瞳也映出几缕缥缈光明,直到烈火焚尽了这一颗不甘的头颅,他却发出一声最后的惨呼――
“折衣尊者!”他嘶声道,“我陪伴你渡劫岁月,你为何只知我骗你诓你,不念其他?!”
折衣已俯下身来,衣袂振振,口宣佛偈。阿含到魂飞魄散的最后,也只听见他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而已。
原来他根本没有听入阿含这最后的话语,连一丝眼神都没有再分给他。
折衣尊者的本灯之火,可以化一切恶业,了一切烦恼,解一切尘障。它本是用来救人的,但因太贵重了,折衣一次也不曾用上,却在这一刻,被他用来杀人了。
丢失的那一根灯芯,在点燃业火后便蒙了些许的尘垢,渐渐从阿含的体内浮了上来。折衣一把抓住了,那灯芯尘垢自净,光焰柔软,又仿佛生出了纯白的小翅膀,陷入了折衣的手掌心中。
“我取回来了。”
道行一时充盈胸中,令折衣喃喃出声。他转过头去寻末悟,“末悟!”